到了晚上,噩耗传来。
魏凤珍正围着灶台做饭,刚刚满月的女儿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她哼着一首乡村小调烧火。
同村的老汉跑了过来:“凤珍,快去看看吧,矿塌了!”
魏凤珍一愣,就要往外冲,鞋都跑掉了一只,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她又倒回来,把娃用布条一勒背在了身上,光着脚往矿场跑去。
魏凤珍记忆里的冬天,从未那么冷过。
天空下着鹅毛大雪,她赤着脚走在粗砾的石子路上,脚下是半结成冰的路面。
一片狼藉,矿场的门都塌了,矿洞已经看不见顶了。
有村民自发前来救人,一具具尸体从石头堆底下抬了出来。
她抱着孩子挨个问:“看见新叶了吗?”
“没有,没有。”
村民摇摇头路过她,继续去挖下一个人。
魏凤珍就跑到了放尸体的那边跪了下来,胆战心惊地掀开了塑料布,底下的人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了。
她“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那天,她在矿场一直待到了深夜,摸了七八具遗体也没找到余新叶。
直到县上的救援队和专家到来。
她抱着孩子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眼泪鼻涕刚一下来,就被风吹没了。
村民们纷纷劝她:“回去吧,回去吧,孩子要紧,新叶有消息的话,我们会通知你的。”
她浑浑噩噩的,始终觉得有人在自己耳边哭,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有哭的力气了,小脸被冻得煞白,浑身冰得像一坨冰。
她解了衣服,把女儿包进怀里,拖着鲜血淋漓的脚跌跌撞撞往家走。
***
听她说完,审讯室里的刑警们沉默了一会儿道:“所以最后你和死里逃生的李海离开了小河村,那你刚满月的女儿呢?”
说到女儿,卫丽红摆摆手,捂着唇哽咽着:“养……养不活。”
那是矿难发生后的第三天。
1988年,大旱,又逢暴雪深冬,田里颗粒无收。
余家没有了劳动力,家里却还有两张嘴要吃饭。
魏凤珍已经没有奶|水来喂孩子了。
余姨把家里仅剩的一点小米一股脑全给她拿了过来。
“姨,这使不得使不得……”
“命苦啊……”听闻余新叶出事,余姨一夜之间全白了头发,天天也是以泪洗面。
“姨家里粮食也不多了,你和娃先凑合着吃,新叶已经不在了,你和娃娃再出事,叫我啷个怎么活。”
老人抹着眼泪,和她抱头痛哭。
灾后第四天,她背着孩子走出了家门,先去了矿上。
“还在挖,还在挖,不过我估计呀是没得希望咯……”
施工人员这么告诉她。
临走的时候一个面善的穿着大棉袄的警察叫住了她:“诶,这个给你,给孩子吃吧。”
她接过来,是当时很少见的半包饼干,女人感激地笑了一下,眼里渗出泪花来:“谢……谢谢你……恩人呐……”
说着就要下跪磕头,被人一把扶了起来。
“你是遇难者家属?”警察这么问道。
女人愣愣点头,又摇头:“还没……没挖出来……”
警察点了一下头,呼出来的气变成了一团白雾:“这样啊,你男人叫啥名字?我是法医,等……出结果了我第一时间派人告诉你。”
“叫……叫余新叶。”
女人三步一回头看着矿场,见那警察还站在风雪中冲她挥手,又转身抱着孩子鞠了个躬,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第五天。
上次余姨送的那碗小米也吃完了,孩子饿得嗷嗷直叫,她只好挨家挨户求人家施舍点剩菜剩饭,或者有生产的妇女给点奶|水也行啊。
“没有,真的没有,俺家也快揭不开锅了。”
“乡里乡亲的,要是有,肯定就给你了。”
“拿着这个赶紧走吧啊,去别的地方看看。”
一户人家扔了个梆硬发霉的馒头出来,女人还没来得及捡,就被路边觅食的野狗叼了去。
女人扑过去狗嘴里夺食:“给我,给我,畜生,畜生!”
狗毛乱飞,她的手鲜血淋漓,也不知道究竟是在骂谁。
***
她一边说,办案人员一边做着笔录。
张金海:“那后来呢,李海是怎么出来的?”
女人捂着脸哭了一会儿,谁也没催促她,一个女警递过去了一张纸巾。
卫丽红擦了一下鼻涕,眼眶通红,脸上有些皱纹,但好看的女人就算老了哭了也是好看的,年轻时的风韵犹存。
她在刑警讯问的时候短暂地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之所以是短暂的,是因为她后来又有了一个儿子。
她付出大量时间精力金钱的只有这个儿子,农村不也有一句老话吗?
养儿防老。
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所以当李海跟她说,要她抛弃女儿跟他回城里过好日子的时候她动摇了。
他举着手指朝天发誓:“凤珍,你信我,我一定会比新叶对你还好的,我们回城里,见我父母,请他们为我们指婚,你会穿上大红嫁衣嫁给我,光明正大地举办婚礼,你再也不会吃苦受穷了……”
他说着,一把把她手里捏着的馊了的窝窝头扔了出去:“像这种东西别说吃了,我以后见都不会让你再见到它!”
后来她也曾追问过余新叶和李洋的下落,每次得到的都是语焉不详的回答。
七天后,到了该回城的日子,也到了她山穷水尽的时候,矿上还是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李海从她的床上爬了起来,系着裤链。
“走吧,别犹豫了。”
直到十年后,李洋又找到了她,她仍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梦,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是来复仇的。
一想到这里,卫丽红不可避免发起抖来,办案人员以为她害怕,安慰道:“你别怕,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现在说将来上了法庭,只会对你有好处没坏处。”
卫丽红倒是真的害怕,只不过她不担心自己,她怕的是自己的儿子。
她又想起了李洋跟她说过的话:“经验丰富的刑警什么看不出来,别试图跟他们撒谎,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是最稳妥的答法。”
卫丽红老实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从矿场底下出来的。”
她确实不知道,如今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长眠于地下的余新叶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李洋了。
宋余杭和林厌在警车里远程监听着这场讯问。
卫丽红话音刚落,宋余杭就皱了一下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