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之末(7)

林又元把他面前的人踢开,转身去捡掉在地上的木棍,猝不及防间后脑勺被人重重砸了一下,他一下子扑到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妈的,给我打!”

富二代怒不可遏,抬脚就踹了下去。

耳边传来尖利的哨子声:“干嘛呢?!”

一束手电筒光照在脸上,穿着深棕绿色制服的巡警跑了过来。

“怎么打人呢还,有什么事跟我回派出所解决。”

一干不良少年们把棍棒甩上肩头,看着他都笑了。

为首打他的那个人从兜里掏出烟点燃,对着年轻的巡警吐了口烟圈。

“你知道我是谁吗?多管闲事,爷今天就是要打死他。”

林又元趴在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牙也掉了,一起吐了出来。

小巡警把烟雾拨开,打量了一下他,耿直又憨厚地摇头:“不认识,你们打人,跟我回派出所了解情况。”

那男人把烟扔在了地上:“妈的,不识抬举,给我打!”

小巡警大概也没回过神来,看着这人穿得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啊。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干人等围在了中间。

那男人又点了根烟,看着那巡警被围攻,还不时叫好。

林又元从地上捡了块板砖,径直砸向了富二代的后脑勺。

“妈的,狗东西,让你打老子!”

板砖在他掌心裂成了两半,富二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陷在包围圈里鼻青脸肿的小巡警回头,林又元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

富二代躺在地上纹丝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一干人等面面相觑,打巡警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林又元冰冷的目光往过去一瞥。

有几个人退了几步,咽了咽口水,扔下木棒跑了。

林又元抄起家伙跌跌撞撞扑过去,衬衫袖子挽至手肘。昨夜刚下过雨,那上面沾着泥浆和血渍。

“来啊!!!”

少年提气大吼,几个人回头看了一眼,落荒而逃。

他“呸”地一下又往他们逃窜的方向吐了口痰:“欺软怕硬的东西!”

回转身来,林又元看着巡警,表情是有些不屑与吊儿郎当的。

“就这功夫,也敢出来当警察,不怕被小偷打啊?”

小巡警憨厚地笑了,把手铐戴上了他的手腕,咔嚓一声按下,仿佛没听出来他话中的讽刺之意一般。

“不怕,反正俺皮厚。”

林又元对他没设防,猝不及防之间被人拷下,顿时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给老子解开,知道我是谁,我爹是谁吗?”

小巡警摇头,掏出对讲机叫支援。

“不知道,你打人了,得跟我走一趟。”

等回派出所,那男的也醒了,伤不重,头上缠了一圈纱布坐着。

林又元在审讯室里坐了没多久,就有人进来点头哈腰地递烟:“抱歉啊林少爷,手底下的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林书记家的二公子,大水冲了龙王庙……”

林又元腿吊儿郎当地架在面前的桌子上,由着他敬了一根烟:“我哥来了吗?”

“来了来了,大少爷在门口等您呢。”

他这才起身,把外套甩上肩头,跟着来人一起往出走。

出了审讯室,没走两步,一个穿灰色西装的高大男人就背对着他站在大厅里和派出所的人说话,那侧脸温润如玉,略带了几分歉意。

林又元面上溢出一抹欣喜来:“哥。”

男人回过身来,当着众人的面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又打架,跟我回家。”

林又元额头通红一片,嘀嘀咕咕的,却不敢大声抗议:“回家就回家,你是不是又告我状了……”

林觉水跟所长告别,又奉上了几条名贵香烟,带着自己不成器的弟弟往外走。

“哈,哪还轮的着我告状,您林家二少爷的诨名早就传遍大半个江城市了好吗?”

林又元不服:“我怎么了,我怎么了,不过就是喜欢个女人,这事你情我愿,谁也管不着,偏偏那小子不识好歹要来打我,我自然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一边说着话,踢着路上的石子,滚到了旁边的角落里。

林又元顺着望过去,派出所二层楼高侧面的阴影里,立着两个人。

那训话的警察一边说一边拿手拍打着他的脑袋,巡警佝偻着腰,帽子都掉了。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晚上带回来的那二位是什么人物,一个市长家的二公子,一个新辉实业的大少爷,这二位喘口气,咱们江城市都得跟着抖三抖!”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小王八羔子净会给我惹事!”

他骂得狠了,巡警往后缩,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拂去国徽上面的灰。

“可是……他们持械斗殴违反了……”

上级警官又是一巴掌。

小巡警偏过头去,眼眶红了。

“那就让他们打,反正是狗咬狗,一嘴毛,咱们只需要收拾烂摊子就完了,由的着你在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抓不到狐狸还惹得一身骚!”

林觉水停下脚步等他:“在看什么?母亲做了饭在家等我们回去。”

林又元兴趣缺缺收回视线,在心里给此人下了定义: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没什么,走吧。”

二人走到车前,秘书替他们打开了车门,林又元正欲坐进去的时候。

富二代从里面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了,那目光阴狠又毒辣,毒蛇般黏在兄弟二人身上。

“林又元,你嚣张不了多久了,早晚有一天你会跪在我面前叫我一声大爷。”

林觉水眉头一皱,只觉得他的眼神意味深长,这番话也叫他心惊肉跳。

他正待开口,林又元已经吹起了口哨:“哟,兔儿爷吗?擅长推拿还是唱曲啊?”

对方勃然大怒,又狠狠剜了他几眼,拂袖而去,坐进了自家车里。

林家车子也缓缓开了出去。

林觉水回头看着自己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弟弟,微皱了眉头:“你又何必激怒他,一个女人而已……”

林又元肩头披着外套,蹭地一下坐直了,舔舔唇,说得眉飞色舞。

“你是不知道,那新辉大少爷就是个变态,不仅……”

林觉水眼神愈发严厉了些。

林又元轻咳一声,把即将脱口而出不入流的话咽了回去,改为做手势。

左手比了个三,以示人数,右手一巴掌就抽了过去,捏住那手指搓扁揉圆。

“什么女人落到他手里能有好下场啊。”

林觉水看得好笑,又转过身去:“那也轮不到你管。”

林又元俯身扒上前面座椅:“嗐,我也不想管啊,可是美人垂泪,楚楚可怜,我不得不……”

林觉水白了他一眼:“你最好想想,回去怎么跟父亲交代。”

想到这个他就头大,林又元一阵后槽牙疼,嘀咕着:“提他干嘛,反正他十天半个月也不回家。”

林觉水又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倒是比刚才轻的多。

“休得胡说,回去爸骂你不许顶嘴。”

林又元还惦念着他刚刚说的妈做好了饭在家等他们呢。

“不说这个了,妈做了什么好吃的啊?”

林觉水微微一笑:“不知道,我刚从学校回来还没着家就接到了你的电话。”

林又元不满:“合着你没回去啊?我还以为能给我带点吃的呢。”

“饿了?”林觉水从外衣兜里掏出了一袋用手绢包好的荷花酥递给他。

“给你,从理工大门口那家带回来的。”

林觉水大学考在上海,报道的时候他也曾跟着去玩过,在他们校门口吃了一次荷花酥就爱上了,从此念念不忘。

虽然那家老字号糕点每次都排老长的队还限量供应,但林觉水每次回来荷花酥都不会缺席,这么多年了从未例外。

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身量也快和他差不多高了。

林又元嘴上嫌弃,眼睛却望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林觉水把手帕合拢:“不吃算了。”

坐在后座的人劈手就夺了过来:“我吃,我吃,谢谢哥!”

彼时的林家兄弟二人,尚不知道等待他们回家的不是母亲丰盛的饭菜,亦不是父亲严厉的批评,而是一场浩劫。

林又元说到这里,手扶在轮椅扶手上,微微颤抖着。

林厌看见他阖上了眸子,似有些不忍再去回忆那多年前的一幕。

“那晚我回到家……”

***

“妈,妈,我回来啦,又做什么好吃的啦!”林又元把外套甩上肩头,满眼都是兴奋,砰地一下推开了自家雕花的铁门。

林觉水微笑着摇头,跟在他身后。

目之所及,让兄弟二人浑身的血都冷了。

一院子的兵,胳膊上缠着红袖标,手里拿着长|枪齐刷刷地转过了头来。

在他们身前跪着院里的丫鬟仆人,个个抱着脑袋,面色灰败,不少人在垂泪。

少年血气翻涌,外套一扔,撸起袖子就要往上冲:“艹你妈的,敢动我们家的人!”

对方一枪杆砸在他脑袋上。

林又元倒退两步,摸着脑门上的血,咬牙又要往上冲,被林觉水一把拽住了。

他死死拉着他的胳膊,面沉如水。

“哥,你别拉我,他们什么人啊,居然敢来我们家里撒野,还敢打我?!”

林又元呸地一下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你算什么东西,今天这事没完!”

对方阴阳怪气的:“打的就是反|动|派。”

“我……”林又元一股鬼火直往脑门上窜,正欲再冲上去的时候,别墅门开了。

几个宪|兵押着五花大绑的父亲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跌跌撞撞哭喊着的母亲。

在即将跑下台阶的时候,又是几杆枪拦住了她的去路。

在林又元的记忆中,母亲向来是端庄优雅的,从未见过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过。

他的心也在这样的哭喊里被扯疼了。

少年意气,血气翻涌,林又元拨开拦着他的几个人就冲了过去:“爸,妈!放开他们!!!”

林觉水也跟着扑了过去,拳头雨点一样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母亲的哭喊愈发歇斯底里。

林又元被打趴在地上,唇角流着血,鼻青脸肿。

他透过面前的积水潭看见,在他们心里庄严伟岸的父亲跪了下来磕头求饶。

“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家人,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认,我认,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别伤害我的家人。”

那砰砰砰的声音响彻在他心里。

林又元被人用脚踩着脑袋,泪就滚了下来。

为首的人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目光滴溜溜在搜出来的金银珠宝上面一转,捧起一串珍珠项链塞进了自己怀里。

“行了,我相信林书记说的都是实话,把其他人都放了吧。”

按着他的人这才撒手。

林觉水爬过来扶起他:“大元,你怎么样,没事吧?”

大元是他的小名,从小叫到大的。

林又元哑着嗓子目光一转:“哥、爸、妈……”

林父的目光看过来,嘴唇翕动着:“求求您,大发慈悲,再让我和他们说句话。”

那人擦了擦刚抄家翻出来的鼻烟壶,对着路灯照了照:“行吧,反正今晚你们家是要跟我们走一趟的,女眷不行就男丁,大的不行就小的,也不怕你耽搁时间,哥几个有的是闲工夫。”

这话的意思,已然是说除了林父以外,还得有一个人跟他们走一趟接受审查。

林父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

大儿子上海读书,研究生马上毕业,念的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前途无量。

小儿子吃喝嫖赌,不学无术,只会混吃等死。

这是一个说容易也容易,说艰难也艰难的抉择。

林又元最终睁开了眼:“本来是我,林觉水主动去了,这是我对不起他的第一件事。”

“那之后,父亲下狱,他接受审查,不让探视,音讯全无,家里被抄得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勉强找了个棚屋栖身。”

“母亲身体不好,再加上又受了刺激,我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来给她抓药看病,她仍是在饥寒交迫里去了。”

“林觉水走之前说,短的话,我把荷花酥吃完他就回来了,长的话也就三个月,到时候他带着我和妈妈去上海,就住在理大旁边,天天买荷花酥吃。”

“可是他食言了,直到我用一床破草席卷了妈妈已经发臭的尸身扔到了乱葬岗里,他也没能回来看她最后一眼。”

“这是他对不起我的第一件事。”

“那之后,我又遇见了两个人,一个是你的母亲,另一个则是……”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仿佛能透过镜头看见林厌身边坐的人是谁。

“你应该猜到了,他就是宋余杭的父亲。”

宋余杭浑身一震,想起了冯建国把那把枪交到她手里时说过的话。

“弹道对比结果出来了,这把枪和你父亲当年丢失的那把一模一样。”

林又元接着道:“至今想来,虽然穷困潦倒,但那仍是一段很快乐的日子。在一次街头斗殴中,我身受重伤,被宋余杭的父亲宋亦武捡了回去,送到了医院里,在那里,我结识了你的母亲,当时的她在中心医院里做一名普通的护士……”

***

“十三床,伤口拆线啦,回去之后记得三天以内暂时不要沾水,有不舒服及时来就诊。”

护士说着,轻轻按住了他的脑袋,把缠在上面的纱布拆了下来。

离得近,林又元看见她胸牌上写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苏悦。

亦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自从林家失势后,围着他转的那些莺莺燕燕都销声匿迹了,他再也未曾近过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