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终结(1)

苏悦也没考虑那么多,热心肠惯了,直到四目相对,彼此脸上都浮起了红晕,才闪电一般松开了手。

“对……对不起……”

林觉水笑笑,她刚刚摸过的地方还是滚烫的。

“没事,继续吧。”

他们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宋亦武环视着屋内,又敲了敲梁柱。

“哟,不错啊,这房子得花不少钱才能盘下来吧,你哥做什么的呀?”

林觉水把酒坛封泥拍开,倒了一碗给他。

“嗐,他大学学化工的,说是江城市的某家公司不计前嫌聘请他去做技术员,这房子也不是他的,找他同学借的。”

宋亦武环绕了一圈,复又在桌前坐下来。

“也好,你们俩兄弟住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林又元举起瓷碗和他碰了一下:“小赵呢,今天怎么没来?”

烈酒入喉,宋亦武抿了一下唇:“接到群众报案,辖区内一所住宅里有可疑人员出入,并且时常散发出刺鼻气味,怀疑是有人在制|毒,小赵和其他同志一起蹲点去了。”

林又元拧了一下眉,没等他开口说话,苏悦和林觉水端着菜上来。

宋亦武把酒碗放下准备走了。

苏悦:“亦武哥,吃点儿再走啊。”

宋亦武笑:“不了,还有任务,得赶过去接小赵的班。”

林觉水也说:“就是,再怎么忙工作,饭总是要吃的,我不在这段日子多亏你们照顾大元,尝尝我的手艺。”

反倒是林又元揽着他的肩头往外走:“得了,哥你们先吃,我送送亦武哥。”

西南盛夏多雨。

两个人走出门外,天空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林又元从门房的阴影里取了一把伞给他。

宋亦武撑着站在雨幕里看他,男人眉眼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棱角分明。

他扬起唇角笑:“我说你现在住的地方也有了,就缺一份正经工作,要不就还回去考个大学,抓紧点,悦悦这么好的姑娘可别……”

林又元啐他:“得了得了,你说你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怎么比媒婆还啰嗦,快滚。”

宋亦武摆摆手离去,那晚幸亏他去的及时,赵俊峰和另外两个蹲点的同志泄露了行踪,被不法分子报复,伤得很重。

林又元再一次见到赵俊峰是在医院里。

苏悦给他扎针,见他来了,赵俊峰吃力地抬起了身子:“小……小林哥。”

林又元摁住他:“艹,别动,谁把你打得这么重,我……”

宋亦武把人拉起来:“去外面说,让小峰好好休息。”

两个人走到僻静的走廊里。

宋亦武点了根烟,皱着眉头。

“他去蹲点的事,只有我和队里几个主要领导知道。”

林又元顿时红了眼,拳头捏得嘎嘣作响:“谁他妈这么缺德?”

宋亦武摇头:“这不是缺德的事,这是大事,小峰拼死从现场带回来了一包白面,纯度很高,我一定要亲手抓到这群人送他们进去。”

林又元想到赵俊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惨样,咬牙切齿:“这几天我去探探消息。”

宋亦武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了,等这事结束,我一定向上级申请正式让你……”

林又元笑笑,抖落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得了吧,我才不在意那些,我只是想为我的好兄弟报仇,他不能白受这么重的伤。”

等人都走后,苏悦替他扎好针,也准备离开了,轻柔地把他的手塞进被窝里。

“这么严重的伤你也不让我们告诉你爸妈,晚上我炖点鸡汤给你送过来补充营养。”

苏悦为人很好,是真的好,古道热肠,又开朗活泼,赵俊峰嘴上叫着悦悦,实际上一直把人当姐姐看。

他眼眶一热,轻轻点了头。

苏悦替他盖好被子便出去了。

赵俊峰却失眠了,一直仰头看着天花板,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些话。

对方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肋骨上。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还敢来查我们?哟,还敢瞪老子,给我打!”

对方人多势众,一阵拳打脚踢之后。

为首的男人死死踩着他的指骨,脚尖用力在地上碾。

“知道为什么别人都不来,叫你来吗?因为你就是个废物,堵枪眼的炮灰啊。”

“你是不是在奇怪,为什么绝密行动会泄露呢?你猜猜,是谁告诉我们的呢?是你的好大哥,还是你的好兄弟?”

雪亮的刀锋拍上他的脸。

“小子,谁断我财路,我就杀谁全家,你最好识相点,做个聪明人,还有啊,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愤怒吧,不安吧,仇恨吧,你只有更强大,才能杀死一切阻挠在你面前的人。”

“今天给你个教训……”男人用刀在他脸上划了一道,收回脚。

“别听见谁的命令就往前跑,想想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再有下次落到我手里,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你只有更强大,才能杀死一切阻挠在你面前的人。

赵俊峰咀嚼着这句话,目光掠过这屋子,他手背上连着苏悦刚扎上的输液管,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林又元和宋亦武买来的东西。

那烧酒贵得他们以前只敢在商店里看看。

少年弯唇笑了一下,他知道不是他们。

他不知道那歹徒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泄露的消息,可是他有一句话说的没错,要想保护他爱的人,就要比他的敌人们更加强大。

小林哥因为他父亲的事即使功劳累累,也得不到公正的待遇。

亦武哥在警队干了这么多年了,从巡警开始做起,至今也还是一个小组长,每年升迁的名单上都没有他的名字。

远在家乡一心盼望着他出人头地的父母亲人。

像悦悦姐一样善良热心的普通人。

他们,都不该是这样。

……

少年喉头滚动,缠着纱布的手捏皱了床单,渗出斑斑血迹来。

谁能想到,几十年后,被全网媒体痛批为“吸血虫”、“贪官”、“公职人员中的败类”,恶贯满盈的赵俊峰,在此时此刻,最初的念头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的朋友。

***

“林觉水每个月总会往返上海几次,他说是正常工作需要,我从没怀疑过,直到后来才知道,他被迫娶了他同学的妹妹,那人家里是个富商,父亲做进出口外贸生意的,有些人脉,亦和境外犯罪团伙有扯不清的瓜葛。”

“他们看中了他聪明的头脑和技术,拉一个人入伙最好的方式不是威逼利诱,而是让他成为真真正正的自家人。”

“他们用自由,用父亲母亲和我的安危,换来了林觉水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的枷锁。”

林又元说到这里,眉头微微抽动着,似咬着牙,眼中迸出一丝恨意。

“事情发展到这里,依然是我对不起他,如果当初进去的是我,他可能也不会面临如此艰难的抉择,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竟然爱上了苏悦……”

有人说,兄弟姐妹之间总是会有奇怪的联结,他和林觉水的默契不光体现在日常生活里,就连喜欢的人都如此契合。

不过也是,苏悦这样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呢?

沉静如水,动若脱兔,又善解人意,温柔可亲。最妙的是她和林觉水还有一丝知识分子的惺惺相惜在里面。

毕竟是教师家庭出身的子女,苏家虽然穷,但也绝不会穷在教育上。

苏悦自幼饱读诗书,博闻强记,她和林又元说“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大概他只会回她“五魁首啊,六六六,七个巧啊八仙寿……”

和林觉水则不同。

他身上有她所向往的读书人的气质,可以高谈阔论,也可以小桥流水人家。

彼时的苏悦看着他儒雅谦和的脸,有一种灵魂相通的错觉,这感觉让她怦然心动。

她转身跑出去的时候,正好和林又元撞在一起,男人赶紧把扯好的花布匹往身后一藏。

“哎,你跑这么快干嘛,赶着去投胎啊?”

苏悦没好气地跺脚,脸色有点红。

“不会说话就把你的嘴闭上,下午给你们做了点红烧肉送过来,好心当做驴肝肺!”

说罢,又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林又元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挠着脑袋笑:“死丫头,以前可来的没这么勤过。”

林觉水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看着他手里的碎花布,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给苏悦的?你是不是……”

林又元把嘴张成了一个夸张的o型:“我?她?哥你别开玩笑了,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上她啊,凶巴巴的母夜叉。”

“凶吗?”林觉水回忆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挺温柔一女孩子啊。”

林又元把布往他怀里一扔:“这不过是之前我受伤时她照顾我的谢礼,她要是下次来了我不在家,你就帮我给她吧,老子可不想欠别人人情。”

爱情这回事来得很快,又总是莫名其妙,即使林觉水在心里一而再再而三告诫自己离苏悦远点,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坠入了情网里,尤其是在听见了弟弟如此这般的回答后。

他心里一松,想着帮上海那帮人把最后一批货弄完,他就收手跟那个女人离婚,再回来光明正大追求苏悦,顺便也帮弟弟物色一门好亲事。

彼时的林觉水还未丧失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美好愿景,他坚信,只要自己够努力,一定可以冲破黑暗,心向光明。

只是在这之前,他需要时间。

三年五载弹指一挥间,宋亦武听从家里长辈的安排结婚了,对象家境并不富裕,出身贫下中农,但长的很是可爱,性格也开朗活泼的一小姑娘。

林又元磕着瓜子问他:“究竟喜欢对方啥啊?”

向来憨厚老实的人脸色一红:“就……就……嗐……我也不知道!”

赵俊峰叫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他俩还没好上的时候,嫂子天天中午做好饭去公安局门口……”

宋亦武穿着新郎官的衣服扑过去捂他嘴:“就你小子知道的多!”

苏悦推着打扮好的新娘进来:“拜堂啦,拜堂啦,都让让!”

那晚婚礼上都喝得有些醉。

林又元趴在他家阳台上透气,宋亦武又拎了一坛酒进来,递给他一个瓷碗。

男人抬眸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摆手:“嗝,不喝了,实在是……”

婚宴上林又元作为伴郎帮他挡了不少酒,宋亦武微微一笑,从坛子里给他倒汤水。

“你嫂子知道你喝的多,特意熬的醒酒汤,客房给你收拾出来了,喝完了早点睡。”

“还是嫂子疼我。”林又元眯起眸子笑,明明拿着的是醒酒汤,还是和他碰了个满杯。

宋亦武也抿了一口媳妇做的醒酒汤,趴在栏杆上吹风:“我说,小赵也有喜欢的人了,你呢,和苏悦还是……”

林又元翻了个身,胳膊肘撑在栏杆上,看着远方的路灯:“嗐,你知道的,我没少提。”

宋亦武:“我的意思是,让你郑重其事地跟人家表个心意……”

他话音未落。

林又元把目光挪到了路灯下的光圈里。

冗长的小巷里静静站着两个人。

苏悦把手里的信封塞到了林觉水手里,又鼓足勇气踮起脚尖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林觉水微怔,她已扭头跑了出去。

宋亦武偏头看他:“你怎么了?”

林又元收回视线,转身把瓷碗里的醒酒汤一饮而尽,尝出了一丝苦涩,递回到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