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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 木苏里 2900 字 4个月前

天边有一轮圆月,边缘线并不清晰,月光蒙了一层雾,跟后院一动不动的花一样死气沉沉,像画技拙劣的匠人添补上去的,又像一个豁然的洞。

闻时盯着那个“洞”看了几秒,忽然变了脸色。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有木杆,可以系麻绳,不用很高的个子也不用太多着力点,很容易就可以把人吊死——

“是水井。”

他说着,大步穿过后院。在秋千架不远处找到了一口井。

这井荒了很久,原本架在井上的横杆断了,侧倒在地,井口还镇着一块石板。它被横倒丛生的杂草掩盖着,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闻时半跪下来,伸手掀开石板,一股浓郁的腐味扑面而来。

夏樵落后谢问半步,匆匆赶过来,当场被这味道熏了一跟头,一屁股坐在了井边。他屏住呼吸探头一看,血色全无——

这口井并没有干枯,还积留着一洼水,那个瘦小的教书先生就在那洼水里。

他坐在井底,脖子上是烂掉的麻绳,被泡得浮肿发白的脸已经没了原样,朝上仰着。头发飘在水里,像浮生的水草,跟井壁的青苔连成一片。

他这样看着头顶,必然是不得安息。也不知究竟坐了多久,终于等到来人。

闻时扶着井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他眉心微蹙,垂着的眸光深刻沉敛,直直落在井底。

良久之后,有人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脑。闻时转头,看到了身后站着的人。谢问低下头来,说:“有我挡着呢,他看不见。把人接上来吧。”

他用的是“接”,一个很简单的字,就区别于太多太多人。

闻时看着谢问,眸光动了一下。那一瞬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嗓子里“嗯”了一声便收敛了视线,重新望向井底。

他放出了傀线,扣住了井底那个棉絮似的人。

“挡严实点。”他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好。”谢问应了一声。

那具身体被轻放在地,丛生的杂草和大片的花叶遮着他,站得远一些便什么都看不见。但有傀线连着,闻时还是能感觉到那个蜷缩在后院门边的李先生在颤抖。

但凡是个脾气急一些的,怨气能掀翻整个后院。但那些黑色的烟气只是从李先生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就像他眼窝里的水一样,汹涌却无声。

“哥,井里好像还有东西。”夏樵忽然小声说了一句。

闻时一看,果然看到井底的淤泥里有东西在月色泛着红绿色,像锈迹。

那是一个小铜箱,皮很薄,密封却不错。也许是因为锈死了,也许是因为淤泥包裹。闻时把它捞上来强行打开,发现里面的东西没太大损坏。

那是一摞信。

闻时翻捡着看了一下,信封上规规矩矩写着收信人和寄信人的信息,贴着邮票,还盖了戳。大部分是李先生收到的,那些信来自于同一个人,叫做徐雅蓉。

最上面的那封却相反,寄信人是李先生,收信人是徐雅蓉,也贴着邮票,只是不知为什么被退了回来。

很显然,这是李先生的家书信匣。只是不知为什么会跟他一并沉在井底。

也许是李先生发现了沈曼怡失踪的真相,做了什么或是预备做点什么,然后打算带着信匣离开沈家?

闻时直觉信里有些东西,否则李先生不会违逆本能,对他写道:来找我。

他挑了李先生没能寄出去的那封信,先拆了。

教书先生斯文正统的字占满了纸页,跟扭曲的“沈”字不同,一看就是从小练出来的,有股书卷气。

吾妻雅蓉,见字如晤。

你上回来信说受凉伤风,大半月也不见好,急得我舌边生了两处疮。不知这次收到信时,你身体好些没有,若是好转不甚明显,务必去南风里找曾大夫,让他再看看,抓个方子给你。别叫一些没谱的郎中给误了。

我这月仍回不去,沈家先生夫人迟迟不归,发去的电报也没有回音,实在走不开。19号是蔡姐忌日,眼看着也不远了,总不能丢下那一屋姑娘小子不管。你晓得的,我也同你说过,蔡姐走的那天,曼怡吓出了病,这几年状态并不见好,等到19号前后,怕是又要小闹一番。

你上次说,叫我随信寄张相片给你。我前天剪了头发,特地去了趟照相馆,认真照了一张附在信里了,不知比起去年,见不见老。

其他人的相片就不放了,上一回在沈家合照还是蔡姐在的时候,本想洗一张寄给你认认,但那张合照人并不齐,沈家先生夫人未归,煮饭的窦婆婆仍旧觉得照相会让人丢魂折寿,不肯入照。

说起窦婆婆,她当初见我们执迷不悟要照相,还好心给我们一人供了一盏福寿长明灯,时常去念些经文、添点油火,说要保魂保寿。结果没多久蔡姐就悬了梁。她那盏长明灯还在供着,

窦婆婆一直没撤,前天路过那个小屋,颇有些唏嘘。

刚刚封相片的时候,蔡姐那儿子阿峻来交他的功课,我这笔搁了一会儿,墨有些干,你将就着看吧。

说到阿峻……据说蔡姐是过过小姐日子的人,后来家道中落,死的死,走的走,吃饭活命都成问题,才来了沈家,也难怪她总郁郁寡欢。

这个阿峻本该是个少爷命,却到这些年才跟着我学一些字,文章勉强可以通读。有时想来,同样叫人唏嘘不已。

只是他这性子我不大喜欢,过于窄了。

……

这之后,李先生又写了些日常见闻,都是琐事,也和沈家关系不大。闻时一目十行扫到最后,目光钉在了落款处。

那里有李先生写这封信的日期——1918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