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话, 张起仁笑容愈发加深:“你和你的祖父很像, 都很能说会道。”
他凝目片刻,勾起数年前的回忆:“你应当听说过,太子小时候学《春秋左氏传》,读到楚世子芈商臣弑杀君王的故事,就忍不住掩面哭泣。郭瑜博士知道此事后,就改教他《礼记》一书,而不教他半点不仁不义的故事。”
这是李弘短暂的孩提时代中时常为人所提起的一笔,时常被人以一种赞颂的口吻提起,但张起仁显然并不认同这件事情。
他眼中跃动着黯淡的烛火:“一个人,如果眼中之容得下善,而容不下恶,他就能成为一个好人;可一个君主如果眼里包容不下任何恶行,那他就会损失很多良臣,成为一个孤立无援的君主。”
吴议静静地聆听张起仁的话,这是这位老师的最后一堂课,也是他为自己的罪行做的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解释。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就拿郿州刺史王陵来说,他虽然贪污,但办事利落,才干过人,在郿州一行中也算立下大功。但太子并没有提拔他,也没有奖赏他,因为他心中是容不下这样的贪官的。”
张起仁略顿一顿,干涩的喉咙仿佛有把锯齿在拉扯,让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喷出一滴血来。
“时间一长,像王陵这样有能力的人就会被埋没下去,更多的王陵会永远留在地方而不得重用。有才干的人得不到重用,而太子追求的至清的人又有几个呢?就连二十四功臣也各有各的缺点,难道就因为他们不是清官,就要舍弃他们的才干吗?”
张起仁的发问,是吴议万万没有料到的。
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历史上有才能而又贪污的人太多了,别的不提,往后数几百年,明朝的名臣良将几乎个个都是贪官污吏,但这并妨碍他们名垂青史。
张起仁说得不错,李弘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却未必能成为一个兼顾天下的君主,因为他太干净了,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玉,而这天下又如何能变得和他一样一尘不染。
“皇后虽然行事狠毒,但其才干,天下有目共睹,而她的次子沛王殿下有不逊于太子的能力,又有比他更坚韧的心性,相信将来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若是为了天下人,老夫这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起仁说完最后这一通话,便静静地望着烛泪中飞蛾的残骸,如望着自己即将燃尽的生命。
吴议几乎想脱口告诉他,这场由他开始的屠戮并不会因为李贤成为太子而得到终结,反而在武后日益膨胀的野心中愈演愈烈,李唐王室从此被一摘又摘,几近凋敝。
但他也实在不忍心责怪这位改写了李唐未来的太医,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武后部署如此之早,又怎么会缺少几枚暗藏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