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瓶将手中的账本放下了,蹙眉向外看了一眼。

“这是怎么了?”

杂役也朝门外望去,答道:“哦, 这是哪家正式定了,正下聘礼呢......”

他起身站在门口望了会儿, 忽然道:“这好像是沈家的人?”

含瓶猛地站起了身。

南风书院离大道并不远,他立于门槛上,可清楚地看到那下定的人流。那红色鲜艳刺目的很, 扎的到处都是,就像是一根根直刺入进来的刺, 一直扎到心头去。

含瓶顿了顿, 后退一步, 将门严严实实掩上了。

“关门干嘛?”后头突然传来吞龙的声音,拖长了尾音, 带着点惯常的傲气与不屑一顾, 伸出手去, 一下子将那扇刚被关住的门重新推开了, “不就是下个定么, 有什么不敢看的?”

习惯了他这脾气,含瓶也只是低低叹了声。

“你也总得为爹想想......”

“想什么想?”吞龙横眉倒竖,“他总得去看,逃不过!”

他们都不曾怀疑段存对沈翰修的用心。

段存初入南风馆时,不过十一二的年纪,却已经学得八面玲珑,行事说话宛如成熟大人。他手脚麻利,又勤快,劈柴、烧火、打扫、添茶,样样儿都干,偶尔实在是熬得受不住,困极了,烧沸的茶水将他的小臂烫出一串燎泡,吞瓶也没听到他哭过一声。

等含瓶入馆时,段存已经迅速成长为了老板的左膀右臂。

他一滴泪也没在人面前掉过。哪怕是有客人见他长得清秀,直接上了手,他也是面上挂着笑,不着痕迹地把人推开了,嘴上还能奉承的人心头欢喜。

就这样一个似乎铁打的人,含瓶却在背地中偷偷瞧见他哭过一回。

那是他收到一封信的时候。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皱巴巴一张纸。段存识字,悄悄儿地背着人在暗地里看了,随后沉默地又将它塞进了衣襟里。只是原本平直的肩膀慢慢绷紧起来,之后上下抖动着,吞瓶就站在树后,瞥见了他死死咬着嘴唇,只是面前的地迅速浸湿了一小块。

直到熟悉后,他才听闻,那是段存那个老乡乡试未过,不得不再等几年。

“爹那时怎么没想着自己去念书呢?”含瓶问。

青年那时靠在南风馆的栏杆上,馆中的香风极重,铺面而来时,像是只不知名的手,捂住了人的口鼻。段存就垂着眼,望着下面的小倌坐在客人的腿上,调笑着。跳跃的烛火把整个场馆染成了橘红色,垂着的幔帘被夜风高高地吹拂起来,段存举着烟管,只淡淡笑了声。

“爹没那个天分,”他说,“学也学不成。”

含瓶对此并不信。段存分明是想去学的,他的聪慧灵识也不在任何一个人之下。可段存只是又吸了口烟,吐出一口缭绕的雾,没有再多言。

他供着沈翰修一路高上,自己却仍旧待在这南风馆里头,做一个被人厌弃和瞧不起的老鸨。喜好和真心都被一点点磨去了,剩下的只有个被这烟雾凝聚起来的皮囊,勉强成个人形,谁也瞧不见内里的空空荡荡。

新帝登基第四年时,段存从一位波斯客人的手中得了个金玉的烟枪。

这是他头一回明确表现出自己的喜欢,连用也舍不得用,日日只把那烟枪摆在柜中,珍而重之搁在红木匣子里,拿柔软的绢布包着。

“等爹走了,”他眯着眼说,“含瓶,这南风馆就交给你——我旁的都不要,只那一柄烟枪,你给我就好。”

含瓶惊讶道:“爹要走?”

“哎,”段存把自己惯常用的烟管在扶手上磕了磕,面上浮现出一点笑,“谁不是要走的呢,且等着,待他真的起来了,我也就可以从这地方出去了。”

那时的语气、神色,含瓶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等段存一次夜间出行后,再回来时,他的神色便大相径庭了。含瓶为他开的门,察觉到他的腰间空空荡荡,上头挂着的烟管已经没了。

“......爹?”

他诧异道,“你这是——”

“无事,”许是看出了他的担忧,段存冲着他摆摆手,“我拿掉的,没遭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