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冯云静跟着,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惊胆战。
冯霜止最让人羡慕的便是她在聪慧之外,还有这样冷厉的一身气势,一旦脾气上来,便能够很快地震慑住一府的人。
尽管不愿意承认,可是冯云静不得不说,在这些年里,她一直想要模仿当日在雨里带人搜了四姨娘院子时候的冯霜止,只是一直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味道。
今日见了,内心之中的忌惮和嫉妒一起起来,站在屋外,竟然差点红了双眼。
下面的丫鬟婆子们,这个时候倒是醒悟了,赶忙三两下将大小姐推搡着走了,好歹将这件事报给了英廉,之后冯霜止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戏剧化。
害冯雪莹落水的人正是那跟冯霜止有仇的伊阿江,他远远在醉仙楼上看到英廉府的马车过来,便跟众人玩笑,说肯定是冯家那倒霉二小姐来了,当时楼上还有一群纨绔子弟,便挑唆伊阿江去招惹招惹冯二小姐。
伊阿江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两个月没被打,也不知道被打是什么滋味了,竟然胆子一壮,就让人拿了弓箭来。
到底还是满洲贵族子弟,伊阿江虽然不学无术,说来像是大字不识几个,马上的功夫其实还是不错的,尤其是满洲重游猎,他射箭的技术相当不错,竟然直接一箭射出去钉到了马蹄前面,之后连发两箭,穿了马鞍和缰绳,可以说是箭无虚发,整个醉仙楼上于是掌声雷动——
可是接下来,祸事就来了,那马受惊失控,直奔出去,脱缰了,之后马车就直接落下了水。
伊阿江前一刻还在得意于自己进步的箭术,下一刻就吓了个魂飞魄散,河里水深,算是护城河的一段,姑娘家掉进去,多半不会水,指不定会闹出人命来。
听说当时整个楼上都安静了,伊阿江只是愣了一瞬间,就已经直接踩着屋檐从二楼跳下去救人了,千辛万苦将人救了起来,把人从水里划拉出来,根本来不及看是谁就喊着快去叫大夫什么的。
结果等完事儿了一看,好啊,哪里是什么冯二小姐,冯二小姐好歹也算是半个天仙一样的美貌,整整标致极了的一个好姑娘,眼前这小姐看上去也就是相貌清秀,根本不是冯霜止,伊阿江当时就吓傻了。
冯霜止听到这里的时候,差点没拍桌笑起来。
伊阿江跟冯霜止还真的是死对头之中的死对头,这样的事情也能让伊阿江给撞上了,冯霜止真是要忍不住给自己的这一位克星点这么一盏蜡,接下来的事情发展简直就是风一样地迅速。
不管冯雪莹是个怎样的人,好歹也是英廉府的大小姐,这件事的错处还全部在伊阿江的身上,没出人命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伊阿江算是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
永贵是朝中重臣,英廉的分量也不差,两个人也不好怎么较劲儿,只能一个憋着劲气,回家将自己那不孝子训斥了好一顿,勒令上门提亲,另一个也是憋着气,忍了怒,允了这一门亲事。
于是事情竟然就这样敲定了——冯雪莹阴差阳错因为这件事与伊阿江订了亲。
冯霜止有些唏嘘,不过是这么一件小事,便将人的一辈子定下来了,真是……
从提亲那一天开始,中间一大串的繁琐程序,再到婚礼一日,也不过只是三个月,吉日选好,便有大红的骄子出了冯府大门,冯雪莹哭着哭着就出去了,上了骄子。
冯霜止远远看着伊阿江,也不知道这纨绔是垂头丧气还是踌躇满志,她寻思觉得,伊阿江还是蛮倒霉的。
冯雪莹就这样嫁出去了,一切都像是一出戏,戏开演了,冯霜止坐在台下看着台上,一点也没有身为演员的感觉。
有关于她的事情,其实现在才算是开始。
比如说,一直没有人上门提亲。
连行三的冯云静都有许多家的人上门提亲了,唯有她冯霜止,没人敢来,大约也没人想来。
不说别的,单是当年乾隆的一句戏语,便没人敢来。
众人都还观望着傅恒府那边的情况——冯霜止的名声也不至于很差,甚至从某一个方面来说很不错,是个很适合主持深宅大院之中的事情的人,有手腕还有不俗的出身,即便名声差,为着她的出身,应该有人上门提亲。
可是事实就是,没有。
一个也没有,包括福康安。
福康安小时候说,一定要娶冯霜止为妻,后来又在皇帝的面前这样说,众人都怕先去提亲,得罪了傅恒府,得罪了福康安,也犯了皇帝的忌讳。
毕竟皇帝是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哪里能够更改?
假使旁人去提亲了,被拒绝了还好说,若是答应了,日后福康安追究起来怎么说?
日后皇帝追究起来怎么说?
为了一门亲事,得罪偌大一个傅恒府,不值得。
所以这两年里,冯霜止的日子真是清净得不能再清净了。
她倒是清净了,只不过把冯云静逼得够呛,不说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冯霜止不嫁人,她暂时也别想嫁人,都快将自己憋成个老姑娘了,就说是冯霜止时不时地来提点她这首诗哪里的典故不对,那首诗又有哪个典故是哪里的,简直快要把冯云静给逼疯了。
自从很久之前在花园亭子里喝过茶说过话后,冯霜止便在一日找了个空,提醒了冯云静,大雁塔在西安,不在杭州,咏钟的典故也是因为那口钟落满尘埃。
现在冯霜止想起冯云静那脸色来还觉得好笑,忽青忽白,说不出地好笑。
她的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毓舒嫁了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失宠,皇后被废,不久就已经去世,最后只加了皇贵妃的礼下葬出殡,真是令人唏嘘。
这两年,英廉的职位也有所变动,不过总归还是在二品衔上晃着,没有多大的波动,现在是已经是直隶总督。
冯霜止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不担心,她不过偶尔听听外面的事情,没让自己断了消息来源。
乾隆三十二年,袁枚回京,参与了咸安学宫肄业时的考校,亲自写了一首诗送给和砷兄弟。
于是,这一年,贫寒兄弟二人,忽然就才名满京城了。
少小闻诗礼,通侯及冠军。
弯弓朱雁落,健笔李摩云。
擎天兼捧日,兄弟哥平分。
同时肄业的,还有已经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的福康安,众人猜测着,这些年福康安没有去提亲,多半还因为是在学宫之中,想要一心向学,这一回肄业了,想必也就快了。
冬天的北京城,铅灰色的天空里,彤云密布,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五天,推开门,便瞧见外面一片银装素裹、粉妆玉砌,天空终于放晴了,漂亮的天蓝色像是水洗过的琉璃,一丝云也没有,只有刮面的风依然寒冷。
八旗贵族子弟不少成群结队地出去冰嬉,街上扫过了雪,也逐渐地热闹起来。
便是在这样难得的一个好天气的时间里,冯霜止平心静气地在家里绣花,跟喜桃说话。
“小姐您还不知道呢,少爷现在会写好多字了,奴婢看着很聪明呢,也很听话。”
“听话便好,日后扶一把,惜语也好有个依仗。”
这些年,在府里,冯霜止总觉得惜语过得苦,不过只要有冯霖在,她的日子就还是有盼头的,对这样的可怜人,冯霜止也不会狠下心去为难,反倒是处处帮衬着。
因为之前被冯霜止点破大雁塔那一点的巨大漏洞,冯云静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还有很多东西不明白,倒是真的恶补了很多山川地理的知识,有时候竟然也在冯霜止这边不耻下问几回。
只是冯霜止看出她那终究还是带着目的的试探,却也不戳穿她,反而一一地为她解答。
——冯霜止巴不得冯云静越学越像,最好是个十成十的真。
前世的教训太大,她才不愿意跟钱沣扯上关系。
不是她要推冯云静到火坑里,是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她偏闯。
从头到尾没冯霜止什么事儿,左右说个两句,也就完了。
按照以前英廉的说法,阴谋之外还有阳谋。
冯霜止对冯云静的这一手,那就是切切实实的阳谋了。
冯霜止什么也不怕,甚至无所畏惧。
“二小姐,外面送来了您要的芝麻糕,您尝尝?”
梅香端着东西进来。
冯霜止忙叫她放下,“瞧你,一手冻得通红,也不知道出去带个手笼。”
梅香笑道:“奴婢们习惯了的,这哪里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过是有些红了而已,之前您那披风已经烘暖和了,回头您要去园子里赏雪,可有一身漂亮的貂皮了。”
“什么一身漂亮的貂皮,不过是件披风,你说得跟我变了那貂儿一样!”
冯霜止放下了手中绣着的东西,拈了盘子里一块芝麻糕来吃,入口香甜软糯,乃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她叫丫鬟也吃了两块,便出去抖了披风,出去赏雪了。
对冯霜止来说,这还是很平静的一天,只不过今冬已经来了,约定的期限也快过去了。
她内心之中等待着的那个期限,也日益地接近着。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第一个去冯府请提冯二小姐亲的,竟然不是福康安,而是咸安学宫里那有才无钱、家道中落的和砷!
这一下,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等着看笑话,等着看傅恒府的人上去打脸,或者是看着直隶总督府英廉的人丢脸,在他们看来,这一桩提亲必定是会失败的,哪里想到,英廉竟然一口应了下来,只不过对和砷提了三个条件。
这可是一件惊破了天的大事,整个京城满汉贵族,全都炸开了锅,只觉得荒谬,或者以为英廉已经老眼昏花,那和砷是有才名,可那又怎样?
没钱途,也没前途——英廉疯了!
奇怪的是,傅恒府始终没动静,甚至连那个一直说喜欢冯二小姐,非卿不娶的福康安,也保持了沉默。
更见鬼的是,乾隆只问过这事儿两句,也就放下了。
他们以为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以为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全都发生了。
乾隆三十二年的年底,当真是热闹非凡的。
和砷的提亲一过,钱沣后脚跟着就为着冯三小姐提亲了。
彼时,冯霜止剪下一枝梅来,拿在手中看了看,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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