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啊。”
冯云静以为他是终于想起了旧情,两个人之间重归于好便是肯定的事情了,心里还很高兴,笑得甜蜜起来,“我们在春和园的外面,你出来,我跟姐姐走进去,我差点撞了你,丢了扇子……还是你后来差人将扇子送回来的……”
“是啊,那个时候你穿得素净,比不得你的嫡姐,原以为你嫁给我,我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可是现在……”
钱沣想起来就觉得讽刺,那个时候,其实穿得素净的应该是冯霜止,俗艳的那个是冯云静才是。
和砷故意误导他和旁边的丫鬟,说来的是一嫡一庶,穿的又是一个素净一个华丽,正常人都会想穿得华丽的那个肯定是嫡出的,素净的肯定是庶出的,于是那扇子肯定是庶出的三小姐的,可是那一日的真实情况恰好相反。
冯霜止当日为了不引人注目,故意穿了不怎么鲜亮的,更何况她额娘去了没多久,怎么可能因为参加这样的宴会就换上浓艳的衣服呢?
这么多年来,钱沣都不曾想到这样的问题,可是等到事情的真相已经到来了,这样反推回去,竟然是越来越轻松的。
这一刻,钱沣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个心机深重的,看着自己的妻子,看着她巧笑嫣然,钱沣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
分明不是她做的事情,她却要冒了别人的名,一开始便是这样接触自己的,后来才有传出她的种种才名。
细细想来,竟然一点一滴都不单纯……
哪里有姑娘是能够完全投了自己的喜好的呢?
他们喜欢一样的东西,喜欢一样的诗,喜欢吃一样的糕点,甚至巧遇过不少次……世界上哪里来的那么多巧合,让他跟冯云静之间成就出这样的一段姻缘?
说到底,他不过是被一个女人愚弄了。
冯云静根本不知道现在的钱沣已经知道了真相,只是道:“你一身的才华,只是没有地方施展而已。
我看不起那和砷,无非就是个汲汲钻营的小人,靠奉承和巴结来的官位,迟早是坐不稳的,你何必忧心呢?”
“我倒是觉得,和砷这人是个有才华的。”
钱沣不以为然。
冯云静没忍住,竟然立刻反驳道:“连进士都不是的人,能有什么才华?”
这话里的鄙夷意味,就很是明显了。
钱沣认识很多不在朝反在野的人,甚至没有参加过科举,可是一样地才华盖世,区区一个科举,怎么能够说明人是不是有才呢?
“那八股出来的人,即便是中了进士,也不一定是有才之人。”
有没有才华,判别标准根本不是中不中进士。
冯云静这话犯了他的忌讳——不知道为什么,若是以前冯云静说这话,钱沣肯定不会反驳她,甚至只会玩笑两句,并不会觉得冯云静这话会有什么问题,毕竟钱沣跟和砷之间虽然说有交情,可是和砷毕竟跟他不是一路人,他不觉得和砷怎样那才是正常的事情。
现在钱沣是因为不喜欢冯云静这人,所以觉得她说一句就错一句,处处都是个错。
冯云静显然也意识到了钱沣话里的意思,有些尴尬起来:“又是我说错话了,你还是搁笔,来吃点东西吧。
我今日已经气糊涂了……”
“我只是想题几个字,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手酸了,竟然没力气……”钱沣看着那一幅画,甩了甩自己的手腕,眼前的确是有些花,却不是因为酒,酒喝得的确是不少,可是他越喝越情清醒而已。
冯霜止跟冯云静这两姐妹,面目看着倒是有几分相似的,之后的相遇更是在几年之后,长变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甚至钱沣以为就是这样了,也根本没有怀疑过——可是今日见了冯霜止以扇遮面,那眉眼,竟然与当初的一般无二,并且因为这种独特性,他脑海之中几乎是立刻就出现了当年的场景。
那一刻,他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在朝着自己叫嚣,是他错了,是他认错人了!
现在他对着冯云静说出题不了字的话来,便是有自己的目的的。
冯云静还对自己身陷的危机一无所知,听钱沣这样说,她反而高兴,上来便从钱沣的手中接过了笔,道:“题什么字?”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钱沣随口就是一句,回头想想,竟然是无比切合自己的处境的。
这些年,真的就是身处于局中,从来不曾感觉出有任何的异样来,直到今天……
他看着冯云静落下来的字迹,忽然道:“你的字迹,从十来岁我见到你的第一次开始,到现在,竟然是一点也没有改变过呢。”
这话让冯云静手一抖,下面那“山”字立刻就写毁了,她豁然抬头,终于明白了,脑海之中回放着今日回来之后钱沣的一系列的举动,顿时颤抖起来,脸色煞白……
“东注?”
“一个人的字迹,再怎么喜欢,也不至于好几年没有任何的变化……我竟然没有看出来。”
钱沣将笔从她的手中接过来,一笔划去了那纸上的山山水水,道:“罢了,是我错,你出去吧。”
冯云静完全愣住了,看着钱沣那忽然之间冷漠起来的神情,真觉得他是变了一个人,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不一样的事情了……
“我的字迹,没有变化又怎样?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她模仿了冯霜止的字迹这么多年,根本就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更何况冯霜止还亲自指点过她,绝对不会被认出来的。
她原本以为这样维持着不改变,就是最好的了,哪里想到,成是这个字迹,难道现在败也要因为这个吗?
!
她不甘心!
只是钱沣浸淫此道多年,以前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他从来没对冯云静起过怀疑的心思,可是现在呢?
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他试探过了福康安,还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吗?
现在的冯云静脸上的一切表情,在他看来都是虚假的,甚至虚伪的,恶心的,做作的。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爱屋及乌,包容她的一切缺点,可是等到了厌恶的时候,便会觉得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浑身上下就没一个地方是对的。
“你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多聪明,多智慧?
你喜欢的都是我喜欢的,你不喜欢的也必定是我厌恶的,世上有这样的巧事也就罢了,一个人的笔迹在几年之中不见丝毫的变化,甚至笔力都保持在原来的水平上,便是要与原来一模一样——这根本不是正常的,这是刻意!你如此刻意,我从未怀疑,可是现在……”
钱沣的声音,渐渐变得辛辣讽刺起来,他本来便是要成为言官的人,一张嘴便是刀剑,吐出来的言语是致命的,可是他跟冯云静应该都没有想过,这些言语,会有一日发生在他们之间。
钱沣用一种十分失望的眼神看着她:“你想知道我今日问了福康安什么吗?”
他这样的眼神,是失望的,可是也是平静到了极点的。
这眼神让冯云静觉得害怕,又觉得心冷,终究爱情还是算计不来的吗?
她以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还是应该有收获了。
好歹嫁了个进士,也算是个官太太了,不说别的,钱沣的前程应该也是很不错的,眼看着荣华富贵和爱情幸福都要到手,钱沣却忽然之间跟自己说这个?
她惨笑了一声:“你问了他什么?
他喜欢冯霜止,定然不会跟你说实话的。”
“是,他喜欢冯二小姐,所以当初我问是何人赠了毓舒小姐香扇,又是何人在堂前评了我当场作的画,说了我俗——福康安跟我指了你。”
现在钱沣想起这一桩来,才真的是前前后后都明白了。
原来福康安是喜欢冯霜止,那个时候自己问的是他,他兴许以为自己对冯霜止有意思了,为了消除潜在的威胁,直接给自己错指了人。
一开始就是错的……
钱沣忽然很无力,他看着已经面色惨白到没有血色的冯云静,勉强地一笑:“你进去歇了吧。”
冯云静双手放在自己的身侧,沉默了很久,终于爆发了:“所以你觉得自己遇到我就是个错?
觉得我是个卑鄙的小人,借用了别人的机会接近你?
可是我们之后的感情难道就不是真的了吗?
难道我后来的才华和真情都是作假吗?”
她不说这话还好,她一说,钱沣便要想起她的字迹来:“那香扇不是你画的,你却要学这样的字迹,无非是想让我以为那扇子是你画的,你根本不是无意顶替,你是蓄意的。
你还对我说,冯二小姐喜欢你的字体,所以常常临摹你的字……我多傻,竟然信了你,现在你当我还会信吗?”
“那香扇本来便是我画的,也是她冯霜止处处临摹我的字迹?
东注,你竟然如此糊涂……你竟然听信那些人的话,如今来冤枉我,误会我!”
冯云静知道自己今日是逃不过了,索性破罐子破了摔,她要孤注一掷,她不希望自己苦苦得到的东西就这样消失掉,她想要争,争这最后的一把!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钱沣,退了两步,似乎对钱沣失望之极,之前那种感觉立刻就对调过来了。
钱沣对着她这样决绝的眼神,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一时语塞了。
于是冯云静又道:“你不是不知道她是嫡姐,什么好东西都是她的,谁不偏袒着她?
我画的扇子是她的,她看着我写的字好,还要逼我去学别的字,我不肯便逼死了姨娘!那是我亲娘啊,冯霜止那冷血的女人,便站在旁边,看着我娘一头撞上了柱子!东注,钱沣——你竟然不信我,不信我……”
现在回想起当初自己听到三姨娘碰柱子死了的似乎的场景,冯云静是真的悲从中来,“什么好的都是她的,什么都是她的……便是你现在都信任她……她才在傅恒府的宴席欺负了我的,她跟那十一福晋便是串通一气的!都要害我……都要害我……为什么她冯霜止坏事做尽,还能得了逍遥?
为什么她冯霜止丧尽天良,还要将一切的一切栽赃到我的头上?
她要夺走我所有的幸福,她天生见不得我好!”
这很多都是冯云静的真心话,她朝着钱沣大喊着,两行清泪便落下来,钱沣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若说他对冯云静没有感情是假的,可是之前的事情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
如今冯云静这样哭诉,甚至这样愤怒,倒是让他开始怀疑起来……
“云静……”
冯云静这个时候却一擦自己的脸,一副强忍悲痛的模样:“红豆沙馅饼你留着吃吧,是我今日失态了,先回屋了,你早些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