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老太太进了屋,这间房子应该是有些年头了,墙面发暗,布置的倒是整整齐齐,看得出来主人在非常用心的过着生活。
刚刚来到桌旁,屋里面就传出了一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接着就是含糊的叫声。
“啊——啊——”
说是叫声,其实更多的像是无意识发出来的声音,刚刚还在小步小步走着的老太太速度顿时加快了不少,她推开门进去,声音急促担忧,“你怎么醒了啊,摔疼没?啊?”
“啊——”
摔在地上,努力半天都翻不了身的老头费劲的伸出双手在地上扒拉,他双眼混沌,张着嘴无意识流出口水,嘴巴在地板上蹭着,卫明言甚至闻到了房间里面的尿骚味。
老头的病症在医院看来是老年痴呆。
没有意识,不会说话,大小便不能自理,甚至就连简单的食物概念都没有。
“来,小心,慢慢的……”
老太太年纪大了,本身就没有几分力气,却硬生生的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老伴给扶了起来,习以为常的掏出手帕给丈夫擦拭口水。
她的动作又轻柔又快速,不过几分钟,老头已经被打理干净,好好的安置在了床上。
“照顾他,很辛苦吧。”
穿着道袍的男人在昏暗灯光下静静注视着这一幕,声音清清淡淡,仿佛丝毫情绪也无。
“你们没有儿女,所有的事只能你一个人来,要扛起这个家,是不是很累。”
“累。”
老太太温柔的帮丈夫掖好被角,嘴上说着泪,眼中却满是坚定,她颤着声,轻声回答,“他照顾了我一辈子,让我开开心心的一直过到了现在,现在轮到我了,再累,也是值得的。”
她看向丈夫的目光温柔而又眷恋,仿佛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看着自己的大英雄,手下不轻不重的,帮丈夫按摩僵硬的双臂。
“我们在一起都快五十年了吧……说好了要一起走的,好好地,就是出个门,怎么就这样了……”
卫明言踏进屋里,看向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用着哀伤眼神看向她的透明老头,又看了看这个屋子。
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晦气。
“你们两个很善良,帮助了不少人。”
“是啊。”老太太苦笑着道,“他是教书的,看不得学生吃苦,工资一发下来,基本上就没了一半,都退休这么长时间了,逢年过节还有学生来家里看我们。”
“大师!”
她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沙哑着声音道,“您之前,说有了其他的办法……”
“我求求您治好他,我和他生活了一辈子,他真的是个好人,好人,不是该有好报的吗……”
“他这些年做的善事,的确是有用的。”
卫明言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才在医院用过的针。
“那辆原本该撞到他车虽然没有撞到他,却也将他的一魄吓了出来,人有三魂七魄,少了一个,就如同行尸走肉。”
“三魂七魄……三魂七魄……”
老太太含着泪念叨了两句,哀求道,“那,那您能把他的魂魄找回来吗?叫魂,叫魂可以吗?”
“我可以让他魂魄归位。”英俊道长微微垂眼,目光落到床上已经酣睡过去的老头身上,声音不悲不喜,“但是他只能活一天。”
“一天……”
老太太颤着唇,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掉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一天……”
她哭的很伤心,却又努力的想要忍住,一旁的老头看见了,着急的伸出手要帮她擦眼泪,他张口想要安慰这个被自己宠了一辈子的人,可他只有一魄,是发不出声音的。
别哭,别哭了。
看见你哭,我难受。
“寿元如此,就算魂魄不归位,明天中午十二点三十一分,他也会停止呼吸。”
卫明言收回落在老头身上的目光,目光平静,“现在,要我叫醒他吗?”
老太太紧紧攥住老伴的手。
自从他出事,所有人都告诉她,他醒不过来了,老年痴呆了,可她不相信,这人不是说好了,要一辈子保护她吗?
他变得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却要比小孩子更难伺候,一个不注意就能走丢,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摆弄着谁也看不见的东西。
他不会像是以前一样笑着拉着她的手散步,也不会再笑嘻嘻的出门钓鱼,回来给她炖鱼汤补身子。
他为她打了五十年的洗脚水,她问他会不会觉得累,他还笑言,只要有他在,她就别想干活。
虽然他糊涂了,但她也很努力的照顾,期盼着丈夫再次清醒过来,期盼着他可以再对着她笑。
可为什么,只有一天……
“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呐……怎么就……这么狠心……”
满头白发的老人抓着丈夫的手,哭的几乎肝肠寸断,“不是说,要一直陪着我,照顾我吗?”
“骗子!”
别哭。
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直在陪着你的。
老头无措的伸出手,那不被人类所能接触到的灵魂却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他眼中满是焦急与绝望,苍老的眼满是祈求的看向了神情淡然的道长。
别让她这么难受。
告诉她,我一直在她身边。
即使,我死了。
“你还有五年零四天的寿命。”
“如果不是自杀,再过两年,你会因为瘫痪而被送去医院,在病床上痛苦躺了两年后再去世。”
“你大可以选择,把最后这两年的寿命转移给自己的丈夫。”
磁性缓慢的声调落入耳中,赵婆婆哭声一顿,泪眼迷蒙的抬起了头,对上那个长相俊美男人的视线。
他眉目平淡,如同刚才在门外一边,唇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浅笑。
“借寿,听过吗。”
安陆巷的人惊奇的发现,被医生判定老年痴呆,基本不可能再会清醒的人居然醒过来了。
这对老夫妻在这里住了很久,基本上这条巷子里的年轻人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很快有人上门探望。
赵婆婆笑容满面的感激道谢,有人送来了一箱奶,她正要接过,高高瘦瘦的老头放下正在擦桌子的抹布,像是生怕妻子累着一样的接了过来。
“我来,你坐着就好。”
“安爷爷还是这么疼您,真羡慕你们两个的感情。”
赵婆婆笑着眼睛眯起,“他啊,就这个性子。”
这一天来了很多人,大部分都是老头的学生来看望清醒过来的老师,等到黄昏了,夫妻两个互相搀扶着慢慢出了门。
路上有人碰见了,就打声招呼,“安爷爷,赵婆婆,出来遛弯啊?”
“是啊,走两步,对身体好。”
老头也还是和之前一样,笑呵呵的回答了,走了没一会,他从一直拎着的袋子里面掏出一个橘子。
剥了皮,递给了老伴,见赵婆婆吃了,献宝一样的问,“甜吗?”
“甜。”
黄昏下,两人坐在长椅上,赵婆婆头轻轻靠在丈夫肩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两年之后,咱们埋在一个棺材里好不好?”
“好,我都听你的。”
老头温柔看着自己的妻子,伸出手帮她理了理头发,“这些天,辛苦你了。”
夕阳下,坐在长椅上的两个老人都在笑,影子在地上交汇在了一起。
他们将会在两年后同一时刻分秒不差的一起离世。
没有人知道,在原本的命运中,老头先走了,赵婆婆痛苦的喝了农药,过了一天才跟了上来。
卫明言站在柳树下,远远望着背对着自己的两位老人身影,唇微微勾起,眼里流露出笑意。
他伸手扯了一根柳树枝下来。
“妈妈说不能扯树枝,树会疼的。”
执住树枝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男人目光下移,落在了坐在树下,扬起可爱小脸看向自己的小姑娘身上。
“你在做什么?”他问。
“我等妈妈过来接我。”小姑娘长得很可爱,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的像是一个小娃娃,她身上穿着漂亮的天蓝色连衣裙,脚下踩着一双黑色小皮鞋,一看就是被父母照顾的很好。
卫明言拿着柳树枝,也坐在了树下,一双修长苍白的手在树枝中穿梭,编制出了一个花环。
小姑娘惊喜的张大眼,“叔叔,你好厉害。”
“叫爷爷。”
卫明言纠正了她的称呼,抬起手,把用柳树枝做成的花环放在了小姑娘头上。
她开心的不得了,伸出手碰了碰,一双大大的漂亮眼睛里满是兴奋,“这个给我了吗?”
“戴着舒服吗?”卫明言问。
“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