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母表情实在复杂,她眼睛先是微微睁大,逐渐染上湿意,后来则眼角一勾,笑得皱纹都往上翘。她想抬手去拍宗骋野的脑袋,拘谨地在围裙两侧擦了又擦,后又放下了。
“欸。”她不住地点头,“欸。”
“小野是个很好的小孩。”罗璧笑说,“本来应该更早一些来看您,但是我国庆才有假期。”
“这样好。”罗母想牵宗骋野的手,顿在空中又转去茶几上抓了一把时新的小孩糖果,要递给宗骋野,嘴里念叨,“见到了就好,见到了就好。”
宗骋野看着那双陌生的、干枯苍老的手,心里涌上奇妙的感觉。
他一手心向上,接住了几乎要掉出来的糖果,另一只手则握住了罗母的手。皮肤相触,温热顺着血液流到胸腔。
他低声说:“谢谢外婆。”
罗母一顿,反手也握住了宗骋野的手,眼里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哽咽:“傻孩子,和外婆说什么谢。”
她两手都捧住宗骋野在掌心揉搓,好像舍不得放开,片刻后才说:“外婆给你去做好吃的,阿野喜欢吃什么?”
宗骋野没说话,他想,吃什么都可以。
宗骋野现在没有别人要也可以,因为世界上少了谁都不会停止转动,可是又有这么一个人,相隔十八年明明从未谋面、未曾相识,可光是见面的这一秒,望进她的眼神里,就知道她会无条件地对你好。
厨房里油炸小黄鱼的香气缓缓蒸腾,油星子的跳跃仿佛都在勾|引味蕾震颤。
三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两顿饭。一天下来,宗骋野就放松许多,晚饭后竟在茶几桌下面的柜子里翻出了几本陈旧厚重的相册。
藏青色相册封面,上面用笔标注日期时间,宗骋野愣了一下,才往后翻。
透明的塑封薄膜边缘已经打起卷,在灯光下反着光。
第一张就是三人的全家福,一位成年女子牵着两个小孩站在背景板前,正朝着镜头笑。左侧的小女孩已经亭亭玉立,穿的是那时少见的包裙,眉眼中已可以看出是罗杏;右侧的男孩却看起来怯生又戒备得很,大约也是被打扮过才上的照相馆,可那双眼睛同嘴角的冷漠又如此鲜明。
宗骋野不由地一怔。
罗璧说过,罗母是位很强大的女性。早年同丈夫琴瑟和鸣,新婚燕尔很快就怀了孕,但丈夫是军|人,几乎是蜜月期还未结束就投身边疆,她就盼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同时还等着丈夫归家。
但某一日,敲响大门的是熟悉的军|装,信封上熟悉的笔迹,却不是熟悉的人。
她悲痛万分,丈夫战|友劝她节哀,家里人劝她再嫁,这样肚子里的孩子以后还能有个完整的家。罗母执意不肯,悲痛过后,重新拾掇起自己,定期去医院做产检。
命运不能反复无端打击一个人,但在人毫无防备时它从不手软。
孕期快到四个月时检查出异位妊娠,风险很大。那是罗母第一次头脑发热,说什么也不肯拿掉小孩,最后是在家人强制安排下住院进行的手术。
饶是整理丈夫后事也十分冷静的罗母,也没人知道修养的这段日子她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
出事几年后,四十岁的罗母一个人到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小女孩,也就是后来的罗杏。
罗璧正在洗澡,罗母见到宗骋野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张照片瞧,笑一笑也坐到他身边去。
虽然当初脑血栓抢救及时,也被人细心照料恢复,但是罗母现在说话还有些含糊,手脚也不是那么便利。
她点了点那张照片,眯着眼给宗骋野介绍,“那是阿杏,这是阿玉。”
宗骋野一顿,点点头,又往后翻了一页。
前面大多是合照,后面则是两个人分开的照片更多,也大都是日常的照片。
也就可见那照片里的小男孩要更加冷漠抗拒摄影,穿衣也更旧一些。按时间推算,那小孩的身板实在远远小于年龄。照片中这张好像刚和人打过架,脸上落了灰,干瘦的脸被藏在黄泥里,只有一双眼睛黑亮无比,鹰隼一般。
“这也是阿玉。”罗母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叹口气,“作孽。”
宗骋野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
“……这是罗璧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