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艺术照俞期就能感觉出来,郑西遥的妈妈肯定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不管是眉眼还是微笑的弧度,一颦一笑都写了“大家闺秀”四个字。

墓碑上黑白照片里的女人柔和的看着他们。

难怪郑西遥性格这么好,和他待在一起就像身在刚刚下过一场春雨的土地上,被雨水冲刷后的泥土散发着清香,偶尔会有破土而出的嫩芽点缀,让人惊喜,又爱不释手。

“其实我已经记不得妈妈长什么样子了。”郑西遥跪在地上,把花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墓前,“每次回忆的时候都是她的艺术照,我想不起来她平常的样子,笑的时候就是照片上那个定格的笑,记不起她皱眉头是什么样子。不过我也愿意只留下她笑着的回忆。”

郑西遥指尖轻触着花瓣,水珠湿了指尖,滑滑的,凉凉的。

“我小时候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吃糖,妈妈总是买大白兔作为表现好的奖励,我觉得随便怎么样都能得到,从来都没重视过。直到宋思明过门,奶糖就成了我求而不得的东西,随便做点什么就能得到奖励的人变成了宋荣,我就只能自己去买,可买回来的味道不是那个味道,那我也逼着自己吃,暗示说这是和妈妈给的一样的味道……可它就不是。”

俞期单膝跪在地上,揉揉郑西遥的发顶,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我小时候,最讨厌草莓。”郑西遥在俞期颈窝里钻了钻,慢慢睁开眼睛,“酸的太酸,甜的也不好吃。谁知道有一天我看见宋荣吃的津津有味,嘴里忽然想有点酸酸的味道,他把草莓分我吃,我连吃了十几个,都是甜的。从那天起……我就经常想嘴里有那个甜味,可宋思明在家的时候不让我碰宋荣的东西,我只能偷偷的拿一个,要么就等宋思明不在家的时候。宋荣从不告状,但他也从来不拦宋思明打我。”

俞期握着郑西遥的手,手指捏着郑西遥的指尖,而后又握住,试图把自己的温度传给这凉凉的指尖。

“你为什么会怕快门声?”俞期问他,另一只手轻轻揉捏着他的后颈,好让他不那么紧张,“宋思明对你做了什么?”

“她想砍掉我的手。”郑西遥说,左手想握拳,却被俞期牢牢握着,他又闭上眼,那天的景象又出现在了面前,“我说我不想给宋荣写东西,那次也是她第一次那么失控,她说‘既然不想写那干脆手也别要了’,就这么……”

郑西遥右手握住了俞期的手腕,他的指甲很短,却仍给俞期一种“要刺破皮肤”的错觉。俞期突然想到,郑西遥右手手腕的内侧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已经很小很小了,他曾经问过,郑西遥只是笑了笑,说小时候不小心刮破的。

俞期忍不住想,那个时候郑西遥还是个小孩,宋思明的指甲会像现在郑西遥的这么短吗?她故意扣着肉握手腕,指甲嵌入肉里,郑西遥呢?他疼得大喊大叫了吗?他哭了吗?

“握着。”郑西遥说完最后两个字,松开俞期的手腕,“我不敢哭,也不敢出声,你看我这么说宋荣,其实我也是个怂包……我哭闹的话她会踹我,她穿着5公分的高跟鞋,会把我的背踹的一块凹下去,我流眼泪她就要拿戒尺抽我的脸……我也不知道我们家为什么会有戒尺这么个东西,十有八九是为了打我准备的吧。我爸不在家,或者很长时间不回家的时候,那东西就会在我脸上招呼,其他时候就随便了,反正什么地方她都敢打,我又不会告状。”

俞期突然发现他的手在抖。

他右手的指尖轻轻触着郑西遥的脸颊,脸蛋是冰凉的,他却觉得郑西遥的脸蛋热到发烫,又红又肿,往外淤着血,抹着难看又难闻的药膏。

他左手五指和郑西遥的交握起来,开始觉得郑西遥的掌心有了温度。

“为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抖。

“我不想毁了爸爸希望的家。”郑西遥睁开眼,看见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心里那股烦恼不知不觉消散下去,“宋思明说我要是告状,我爸爸就会带我离开,他会讨厌我,我……我其实……其实很依赖父亲。”

郑西遥又闭上眼睛,老巫婆一般狰狞的脸又出现在眼前。

“她把我的手摁在案板上,举了菜刀,那个时候,客厅灯电视里在放……什么东西,快门声不停的响,我听着它们就越来越快,最后和菜刀剁东西的声音重合,很快的那种剁东西。菜刀就在我指甲前,入木三分,她要没反悔的话……我也不知道她要剁我手指头还是半个手掌,反正那一刀下去,肯定是能断。”

俞期想过很多他怕快门声的原因,想过肯定是因为后妈的虐待,却没想过居然这么惊心动魄。他心疼郑西遥,看着掌心里这只白皙的手,突然不喜欢郑西遥这个懂事的性格。

他不该这么懂事的,这个时候他要哭,或者破口大骂,他不该这么平淡的说出最痛苦的经历。他没有因此有报复社会的思想,他没有出现心理压力,这明明是好事,但俞期却不想为此祝贺。

他说在他把SD卡掰断扔掉的时候他就释然了,这么难的事,他释然了……

……

“我和我哥是被卖掉的。”俞期躺在床上,怀里抱着郑西遥,闭着眼,用一种讲故事的语气,“好赌,把家里败光了,没得卖了,就把我给卖了。大户人家,都是女孩,想要个儿子,买了我又后悔,因为我体质太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因为不能退货所以又买了我哥,我就成了……佣人?嗯,佣人。我和我哥不能见面,他住卧房,我住小黑屋,后来家里来了个客人,我哥听其他人说那是个变态,喜欢玩弄小男孩。他想要我,我哥带着我连夜逃走了,在桥下露宿了三个晚上,被孤儿院院长捡走。可孤儿院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了,只有两个老师,院长一个腿脚不方便的老妇人,没办法抛下一堆孩子带着我去医院,只能让我自生自灭。谁知道我命好,遇见了我妈……”

郑西遥想安慰他,话都没出口,忽然被俞期抱紧。

“不用安慰我。”他说,“这是我的命,我出生在那么个家庭,有一半的几率会遇到这种情况,你听我说觉得我们兄弟颠沛流离,实际上也就那样吧,我们苦惯了,没遇到我妈之前没过过好日子,也不知道好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们就觉得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是好日子……其实我也没怎么吃过苦,至少我不觉得那是吃苦。”

……

俞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那两个赌徒,把家里翻了个遍,找不着个值钱的东西,就把他们兄弟俩的百命锁卖掉,后来有人提议让他们去卖身体某个器官,他们怕疼,觉得孩子更好卖一些。

他梦见了个大别墅,房子旁边种着花花草草,他叫不上名字,但是觉得好看。有人告诉他以后他就是小少爷,风光的很。他不懂一个称呼能改变什么,不以为然,谁知道转眼他就被骂畜生,他被锁在小黑屋里,听着外面在欢呼哥哥的到来。

哥哥能吃好吃的东西,穿好看的衣服,睡舒服的床,他什么都没有,剩菜剩饭,麻衣粗衫,硬邦邦的床板,还有数不尽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