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夫妇住的房子只是一个亭子,加了四面板改成的房间。
“那个时候真的不觉得苦,好玩,为什么?一到那个下雨,狂风大作,那窗霹雳啪啦的响,又打雷,风呼呼吹,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诗意,水泥房子领略不到这种山间的野趣。”
“中国人爱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为什么觉得有诗意?”
“我想一个人跟那个心境有关系。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域,什么人生,有些诗意的人,他看什么都是有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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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49年,饶平如本来要随众去台湾,又想,“岳父把他女儿嫁给我,是希望总要有个依靠,我要走就不负责任。”就留下来,觉得总有地方容下个寒素的家庭。
1958年,他被劳动教养。没人告诉他原委,也没有手续,直接从单位带走,单位找他妻子“这个人你要划清界限。”
关口上,美棠有上海姑娘的脆利劲儿,“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马上跟他离婚,但是我现在看他第一不是汉奸卖国贼,第二不是贪污腐败,第三不是偷拿卡要,我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一个人,我怎么能跟他离婚。”
饶平如去了安徽一个厂子劳动改造,直到1979年,他每年只能回来一次,22年,一直如此。
他干的活是独轮车运土修坝,两三百斤的土,拉车还可以两个人一起,轻松些,但他选推车,为的是一个人自由,可以把英语单词放在衣服里,一边默背,知道没什么用,只是不愿意生命都消磨过去了。
这二十多年里,夫妻二人,他写回来的信件都没有保留,妻子写的信他大多留着,全贴在画册里,这些信里几乎没有情感的字样,都是艰辛的生活,怎么搞点吃的,怎么让他弄点鸡蛋回来,怎么让孩子参加工作,怎么能够给他们找一个对象……他依日期贴好,信件有日久残缺的地方,他用笔填补好。
十几本画册沉又大,放在桌上,都不好铺开,我就趴在床上看,一边摘些字句,看到有的地方失笑-----美棠是个小暴脾气,信里有时写“我很气你,我很生气,我越写越气”,笔一扔,后边不写了,要过一两个月才又有新的信。
“你看了是什么感觉?”我问饶先生。
“我同情她。”
我没想到,“同情?”
“她平时对我很好,她说这么的话了,一定是心里受了很大的刺激。”
他常念及一个女人带几个孩子,工资不够,需要背二十斤一包水泥挣点钱,从孩子口中省下糖块寄半包给丈夫,他拿手绢包着放枕头下,吃半个月吃完。她过世后,他现在每经上海博物馆,都停一停,“这个台阶里面,我也不知道哪一块是她抬的水泥,但是我知道,她为了给孩子,为了生活,她背啊,可能她的腰肾脏受损了,恐怕也就是这样引起的。”
每到过年前,他在安徽买了鸡蛋、花生、黄豆、油,一层层,用锯末隔好,租个扁担,拿棉袄垫着肩膀,坐火车挑回上海,就等妻与子开门的这一下热腾腾的欢喜,“一晚上这些小孩子可以吃掉差不多一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