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电话到下午才打通。
是个年轻医生:“哦哦,林真?我记得你,出院快两年了吧,复健得怎么样?”
盛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都挺好的,”他含糊道,“孙医生,我就是想问问,你对我之前住院的一些具体情况还有印象么?”
不知怎么,医生缄默了一会。他犹豫道:“你家里人没告诉你吗……这些事你也别看得太重,你要相信你爸爸妈妈肯定还是爱你的。”
“怎么了么?”
“这些事接你出院的亲戚都没有和你说过么?”医生听上去也有些疑惑:“当初你车祸住院,因为颅外撞击,医院给你下诊断为植物人,你在医院住了三年……但你家里欠了医院十四个月的医药费,到后来医院就联系不上你家里人了,家庭住址上门也找不到人,你是我毕业的第一个病人,最后我还给你垫了一个月医药费,帮你申请了困难救助。”
“到最后医院准备报警处理的时候,正好你的状况开始好转了,一个银行经理受委托来给你交清了欠费,还留给了你一个文件袋,给了你一个s市的地址让你过去……我以为那是来接你走的家里人?”
盛闻没有说话。
好半天,他才听见自己说:“好的,我知道了……麻烦您了。”-
盛闻躺到床上。
他眼前仿佛有一行可以看见的字:
——你怎么证实你真的是你?
盛闻萌生出强烈的虚幻感,浪潮一样冲刷着他,好像他从头脑到四肢、心脏都完完全全地不属于他。这里不是家。
他离家走远了。
离他原本笃信不疑的什么走远了,而一日日消磨在这种祥和、安乐、虚假的和平盛世中,把他昨天的来路,把他明天的去向忘得干干净净。
盛闻大脑昏沉起来,又睡了过去。
……
“你的计划申请理事会不可能会通过。”
“咔哒”一声轻响,终端的磁扣严丝合缝地合到一起。
执政官安好终端,微抬眼,冷静地看着他——那双眼冷寂,匮乏波动,似永远不会掺杂任何人的感情。
盛闻懒洋洋地靠在暄软的椅背上,为自己倒了杯热茶。比起站要求站相,坐要求坐相,甚至睡觉都因长年累月的军旅生涯不肯放松的裴将军,盛闻委实散漫得没边没际。
“我知道当务之急是怎么让更多人活下去,”盛闻看着他,“但人类不能在原地等死——联盟现在做的所有事:开荒新行星,建新的地下城,迁移人口……都只是在减少人口损失,让我们死得更晚一些,而根本不是终止死亡这件事。”
“但你知道,”裴廷淡淡道,盛闻听不出他是否是在嘲讽,“理事会只会通过你所说的让人们死得更晚一些的工程申请,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生命起源。”
盛闻反驳:“这不是虚无缥缈!有实验数据和……”
执政官端起盛闻给自己倒的茶轻啜了一口:“我知道,但不重要。”
“……”
裴廷鸠占鹊巢,占用了盛闻的茶杯。
盛闻暂时忍住,盯着他:“怎么不重要?”
“你去随便找一个理事会的成员,包括秘书长诺文,他们都能和你说出一百条理由。”裴廷轻啜几口茶,眼一如既往的冷。
这位执政官常常会让旁人觉得他像一台没有温度的机器,一切按照既定程序执行——而他程序的核心是人类。
在他眼中,人类利益至上。
“而他们的理由,就是他们选民的理由。盛闻,无关你想的是什么,只要人们觉得它不重要,那它就不重要。死到临头,谁也不愿意去考虑那么久远的事。”
“普罗米修斯,”他轻念计划的名字,“普罗米修斯给人们带来了火种,火种就是希望。名字起得不错。”
他放下茶杯,轻轻的一声瓷器脆响。
执政官灰色的眼注视着盛闻:“但学校应该教过你,普罗米修斯并没有好下场。”
在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带去火种,却被宙斯绑到高山上,三万年内的每一日都要受恶鹰啄食肝脏的痛苦。
盛闻皱眉:“但这就是个随口起的名字,把计划比作希望,而不是把我们这些参与计划搞研究的人比成普罗米修斯,你想多了。”
执政官神情淡淡,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说:“我看过你的计划,你认为四维宇宙中存在高级文明?”
盛闻松开眉头:“差不多。”
执政官:“不要差不多。”
盛闻瞥了眼裴廷:“以你大学基础物理考三十的成绩,我怕具体说,你听不懂。”
裴廷:“……”
裴廷没再坚持下去:“如果真的存在你所说的高等文明,那你的想法是什么?”他眉眼沉暗:“向它们求助么?”
盛闻没有说话。
裴廷唇角微动:“如果它们缔造了人类,那你是觉得,它们对人类会有一种上帝对造物的怜悯么?”他看向盛闻,“不,恰恰相反,盛闻,人类对它们来说是一只虫子,一只可以随便碾死的虫子。”
“而你的计划如果是通过研究四维空间,把人类带向四维宇宙——那么一旦人类的科技突破到某个程度,哪怕是送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过去,整个人类文明都会受到高等文明的绞杀。”裴廷平淡道:“资源总量是有限的,而力量悬殊过大的文明永远不存在资源共享的关系,哪怕我们存在微不足道的威胁,都是自取灭亡。”
“普通的虫子是虫子,但吃人类粮食的虫子,就是害虫了,盛闻,我希望你不要把象牙塔环境里的所谓合作共赢、强者扶弱的思想带到这里来。”
“不是。”盛闻叹了口气:“我没你想得那么不谙世事。而且你说的这种可能性——给人类升维,可能在最后一个人类死前,都无法完成得了这么艰巨的任务。”
裴廷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那你的想法是什么?你给的计划只写到你准备制造一部分研究对象的克隆体。”
“我准备……”盛闻看着裴廷——如果坐在这儿的换一个人,哪怕是盛闻的亲爸,都会觉得盛闻是个有狂想症的疯子,“通过对比研究这些克隆体的基因链和抗毁灭实验反应,找出他们的不同之处,然后制造一批新人类。”
“——行星毁灭,我们无法活下去,但新人类或许可以。”
裴廷笑了,但眼中却不见笑意:“盛闻,你这不是想当普罗米修斯,你这是想当上帝。”
盛闻看着裴廷,裴廷看着盛闻。
四目交接——盛闻一直、一直在裴廷眼中,看见某种他极为熟悉的执念。
“选择放弃曲速引擎,甚至放弃逃亡本身,是一个已经成为事实了的错误决策。”而盛闻说出他与裴廷不谋而合的、共有的这执念本身——“但人类文明必须留存。”
裴廷却仿佛不受任何打动,他冷静地看着盛闻:“但你要怎么保证你说的话都出自内心,而不是包藏祸心,如果你的取向不站在人类立场,而是反人类的,联盟给了你研究权限,你能够凭此权限背叛整个人类社会。”
“但你知道。”盛闻看着裴廷:“我们是一类人——裴廷,我们都绝对,且仅仅忠于人类本身,为此,我们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