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许多年,那些绝望的人的嘶喊、咒骂、灯尽油枯的怒火和一只只从大地伸向天空的脏污的手臂,一直出现在裴廷梦里。
人类延续至今,付出太大代价。
而只要有万分之一的生的希望,即使不择手段,即使牺牲更大的代价,也应该把这一撮微弱的火传递下去。
裴廷解了军装,水温被自动调到合适的区间。
他花五分钟冲了个快澡。
简单擦拭过身上的水珠后,裴廷走到镜子前——淋浴台对面有一面半身高的镜子,镜前架着一个平台,但不是用来放淋浴用品的。
上面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一把便携枪,和一把小口径的激光热熔枪。
激光热熔枪不是军方用枪,一般是警察缉拿普通犯人用的——口径小,伤害低,没有生命危险,会留下烫伤伤疤,如果打到关键地方,能让犯人吃痛失去抵抗能力。
执政官微俯下身,看着镜中的自己。
——右肩上看不出任何疤痕。
而七年前,他右肩中弹片,自己草草处理了以后留下的疤痕早就不见踪影。
这个时代可以让你哪怕断腿断胳膊,断口截面都不会留疤,但裴廷从来没去做过任何“祛疤手术”。
甚至于,连这几年他人为向旧伤处施加的疤痕到最后又都消失无踪。
这不是体质好,裂开的疤痕会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停止流血,然后慢慢愈合,像用橡皮擦去一道线,从他身上消失。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膜障,把他锁在里面,和外面的世界绝缘。
而脑海中有一道声音,不停地问他:
——你想得到更多么?
背叛你的信仰,放弃你的身份——回到我们这里来,到我们这里来,不要再继续做无谓的挣扎,回到我们这里来,不要再和一群虫子在不见天日的泥沼里共沉沦。
你不属于人类,你不是虫子。
裴廷去做过精神分裂的检测,直到三年前盛闻来找他,聊“普罗米修斯”的构想。
“四维空间中有高级文明,”盛闻对他说,“我们对它们来说——可能相当于培养皿中的细菌?它们催生了地球生命的诞生。而我们发现,极少数极少数的地球生命个体,保留了部分难以和我们三维世界融合的四维特性。”
那声音骤然变得海潮一般喧哗。
——选择新生——选择新生吧,回到我们这里来,你怎么甘为虫子,人类不配拥有你,来……你能拥有得更多,放弃你的大脑,放弃你的心脏,放弃这些赘余的、不堪一击的东西,感情、信仰、忠诚,我们不需要这些,回来——
“砰!”
激光热熔枪用以警示犯人的枪声。
裴廷对自己开枪。
血一下子汩汩地从高度烫伤的右肩伤口中淌出,淌满他整条右臂。
裴廷神情冷漠,熟练地从一旁扯过绷带,粗鲁地擦拭干净血渍,没有抹药,只简单地在肩膀上垫了几圈,保证不会渗血到军服上,然后利索地穿回了军装。
他走出盥洗室,终端光屏弹出:
“已降停行星nc02-a三号停舰口。”
执政官重带上终端,行动如常:“下达通知:除驻守哨兵,全体下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