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别先是一愣,旋即微怒:“臣粗通医理,从未听过这般医治之法,闻之不似岐黄之术,倒是绝类巫觋左道了。黎元安束发学医,医术精湛,而且向来不喜旁门左道,怎么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李澜如今却早不会为他的疾言厉色所慑,有条不紊地道:“丞相既然和他这样相熟,自去问他。孤不管他用什么法子,能治好父皇的失心之症就当重赏。既然歧黄之术不管用,那巫觋也罢祝由也罢,自然是换奏效地再替上。依丞相之见,难道要在南墙上撞个洞出来才行么?”
顿了顿,又看了看自己被白纱层层缠包的手掌,竟是笑了:“再则这法子也没有什么伤天害理的地方,既不是要损害黎民性命,也不是要杀大臣血祭,不过是要孤割血还父而已……孤已经将那孝经学完了,谢丞相也是考过的,为人子,这本是天经地义,不是么?”
李澜强记明辩,谢别不是第一回 领教,如今小太子课业进益了,嘴也越发不饶人,他思绪翻涌,千回百转,反而一时无话。
幸而谢丞相虽乏急智,他那得意弟子孟学士却是机敏过人的,闻言便拉了拉他的衣袖,上前道:“殿下此言差矣。黎掌院是陛下近臣,如今日日宿在宫中,外臣哪得交结?师相的忧虑不无道理,殿下如今是监国之尊,万金之体,陛下重病不起,朝政俱赖殿下操持打理,自然不可轻忽贵体。臣等所欲知道的,不过是太医院叫殿下损伤贵体割血为药,到底是循了怎样的药理,是否有据,又是否奏效。殿下仁孝,臣等皆知,可也正因为殿下仁孝可昭天日,臣等才担心殿下关心则乱,操之过急。”
李澜如今已经习惯了臣子们文绉绉的一大套话,听得竟也不算费力,不像先前那样听个坦诚相见还要问宽不宽衣,他正要说黎平说父皇好转分明,定不会错,但转念一想,他父皇仍旧是认他不出,只是每日喝那掺了血的参汤时哭得越发厉害,便突兀地有一点心灰。
这心灰叫他一时想要叫黎平来,当堂质问他是不是欺君罔上敷衍了事;一时又怕黎平承认了自己真的只是在狂言欺君,其实他父皇的全无一点起色,全是他的一厢情愿。
这要比他小时候吃坏了肚子,被说不能碰油腥,黎平叫他三天不能吃肉,他看着一只烤鸡看哭了父皇还不许他吃要更惨。
因为烤鸡只要病好了就是能吃的,他爹的病什么时候能好,他一点头绪也没有,只能每日回去割血入药,威逼利诱地哄他把药喝了,再眼巴巴地听黎平和胡开对他说些大有起色的话。
李澜心里渐渐发慌起来,他一口喝完了盏中的红枣茶,近似蛮不讲理地对孟谢二人道:“既然黎平都说父皇有起色了,肯定就是有起色了,孤用人不疑……等到父皇病好了,你们自然就知道……孤与父皇极为亲近,父子连心……用孤指尖心头的血入药,怎么会不能叫父皇好起来?!”
他说得斩钉截铁,声气却带了些哽咽,尾音里都带上了凝噎。谢别听得微微一愣,定神后挥手拨开孟惟轻扯自己衣袖的手,欠身道:“臣等亦殷盼陛下圣躬康健,但也请殿下保重身体才是。”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李澜每日都是有功课的,除了批阅奏疏学习理政,也在一点点地学些经史诗书,务求能识得圣人之言和诸般典故。
谢别出身簪缨门第富于藏书,小时候便是皇子伴读;孟惟更是实打实地寒窗十载苦读,万人中拼杀出来的功名。先前师生两人齐齐把小太子考校了半日,心中便都有了底。
李澜读书识字都是从奏疏上学的,倒不虞他读不懂奏疏,甚至还知道一些《尚书》或是《通鉴》中为政的典故;至于诗词歌赋和四书五经之类的童蒙之学,则是一概不通,连一句河上青芜堤上柳都念不顺口。
若是叫大儒宗师来听说了,一定觉得如此良才美质,被教成这样,实在是是明珠暗投珠玉蒙尘。但于孟谢二人而言,小太子能读懂奏疏已堪万千庆幸,诗词歌赋之类的对一位监国太子而言也不是那么用得上的,慢慢弥补也来得及。
李澜毕竟得位不正,谢别和孟惟先前有意弄了些玄虚,想叫群臣相信李澜确乎是李言心中属意暗自教导的太子,却也因此,一时还不能为李澜筹备延师出阁读书之事,需得等到尘埃落定……至少也要到藩王入贡之后。是以如今李澜的功课,暂且也都是孟惟在教。
因为白日里的事,李澜一直都有些没精打采,写着写着觉得倦了,想用左手支颐撑着头写字,手上一阵刺痛才想起来自己左手上全是细小的刀伤,低头去看的时候,白纱上已经渗出了点点梅红。
乐然吃了一惊,忙抢上来捧着他的手腕絮絮叨叨说些大惊小怪的话,李澜垂着眼看着从小侍奉的内侍嘴唇开开合合,却有些听不进。他回过头看案上自己刚才写的字,玉版纸上白乐天的旷古歌行抄到一半就成被层层累累的墨字没过了,同今上御笔一般无二的笔迹漫然满纸,写的都是养不教父之过。
他突然便觉得眼酸鼻酸哪里都酸,蓦地把左掌从乐然手里抽出来,道:“孤不想写了,备水,孤要沐浴。”
乐然不放心地道:“殿下,还是叫太医来把手重新包一包,不然……”
李澜打断他,语气涩然,又有点往上飘:“不必了,能有多少血,手指上都要挤不出了……没关系,大不了割腕子,实在不行还有右手……叫他们备水,孤要沐浴。”
李澜看似平静地沐浴梳洗,却在宫女给他擦头发擦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起身,没披外袍就往乾元宫闯。
其时李言正坐在床边端着一碗赤豆元宵吃。他本来胃口就不大,如今病得厉害,吃的也少,时常疑心逆子李沦要害他。乐意又是劝又是哄都没什么用,后来还是黎平从李澜那里学了一招,用一句“你若不吃,他们也不给你的澜儿吃饭,我那日听见你家六哥儿哭得可惨了”把他骗住了。
当然这样的事是不会告诉李澜的。黎平近来觉得小傻子虽然混账,但惨也是真惨,什么都不懂就背上了弑兄夺位的大黑锅底,归根结底都怪皇帝作孽。
可是看一眼皇帝,又觉得皇帝也惨,思来想去,甚至觉得自己也惨,个把月没能出宫了,犯人似的给关在宫里,可见相国寺的老和尚说众生皆苦是诚不我欺的。
这样自怜的时候就看见小傻子穿着素白里衣,红着眼直往里闯。
黎平第一反应是别他娘是一个没治好又疯了一个吧,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紧接着才是忧心李澜吓到李言——他这些日子都不许李澜在除了割血以外的时候进乾元宫的。
还没来得及抢进去,耳听得一阵叮当乱响,跑到的时候就看见李澜跪在一地碎瓷片和赤豆元宵稠腻的汤水里抱住了李言的腿。
小太子抽噎着质问他爹:“父皇,你是不是怪我不懂事?你这样罚我,你不认我……可、可明明一直都是你,是你不要澜儿懂事的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