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因为瘦了的缘故,他本就巴掌大的脸越发憔悴了起来,嘴角旁的两瓣梨涡便更瞩目起来,只是他不笑,便少了往日那番动人的甜软神采。
这游记乃是先帝时期的大才子年嘉伦所写,文采斐然,又是初春时去南方踏春,所见所闻在他笔下都显得那般多情妩媚——
姑苏是晏春熙的家,那里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并深深地思念。
他声音清朗,读着读着……便也不由渐渐入了情,只是舌伤还未全好,有时候不由有点磕磕绊绊,读到“青山如黛,桃红柳绿”之时,许是有点读快了,不由呛了一下。
“慢点读,别着急。”
关隽臣站起身,将一盏茶放到了晏春熙手边。
他本只是想叫晏春熙有这个时机多说说话,对伤势有益处,只是听着听着,他竟也有些沉浸其中。
原来,晏春熙生在那么美的地方。
熙者,光也。
晏春熙,多美的名字。
他是姑苏春天里的一抹暖阳。
第十章
“熙儿,你喜欢姑苏吗?”
关隽臣坐到了旁边时,晏春熙本有些想要避退,可或许是因为关隽臣问及了姑苏的缘故,他想了一下,再次开口时一双杏眼里也不由含了一丝浅浅的怀念:“喜欢。姑苏,我生在姑苏,在姑苏长大,还在姑苏见到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抖了下,还是接了下去:“见到了冠军侯。”
关隽臣的内心有些说不出的高兴,他们二人已经很久没这么说过话了,更很久没听到晏春熙再说起冠军侯这三个字了。
他看着晏春熙垂下眼的消瘦面容,恨不能把少年的脸蛋放在掌心细细摩挲,再咬一下那挺翘的鼻尖,只是他知道此时还不宜惊到晏春熙,于是只慢慢地道:“我生在长安,也喜欢长安。她白日里霸气、阳刚,满城人杰、遍地王侯。城中最宽的官道,足够九车并行,宛如直通青天。可夜里,却又华灯高上,处处妩媚多情。西市里有酒肆梨园莺歌燕舞,东街有天下最好吃的宋记糖糕,她尊贵,又市井,我在长安生活了十七年之久,至今仍会时时想念……熙儿去过长安吗?”
长安,她是每个大周子民心中的王都,不入长安,便不知大周的富庶伟大。
晏春熙听关隽臣嗓音低沉地给他讲述着这座天下第一城的无上风采,不由也抬起头来,眼神里无意间流露出了向往:“我、我没去过。”
“你还小,总有时日可以去的。”关隽臣微微笑了笑,话说得极是迂回自然:“然而你虽没去过长安,我却去过姑苏。听说姑苏向来少下雪,可我去那年,雪特别的大。天冷,人便想吃热食。我记着,姑苏南城门口有家馄饨摊,甚是美味,叫什么来着?”
晏春熙望着关隽臣,他的手指忽然克制不住轻轻颤抖起来,一双圆圆的杏眼里泛起了酸楚又难过的水光,过了很久,他像是陷入了往日的记忆中一般,喃喃地道:“叫杜氏馄饨。王爷走之后,我……常去,只是四年前,杜师傅回乡下了,便再没吃到了。”
十二年前,他缠着关隽臣带他去看姑苏城夜里的灯景。
走着走着,又冷又饿,便非要吃馄饨,关隽臣拿他无法,于是找到了那家南城门口的杜氏馄饨摊坐了下来。
他点了猪肉馅儿的,关隽臣点了素菜馅儿的,他自己的那碗吃了几口便嫌腻,非要吃关隽臣的。
关隽臣寒着一张脸,却无可奈何,最终都由了他闹。
他那时手还小,几乎捧不住那么大的馄饨碗。
姑苏的夜雪一片片轻轻飘在他身上,可馄饨,却是热腾腾的。
那几日看灯的人极多,冠军侯锦袍玉冠,虽不穿侯服,可与众人挤坐在市井里脏兮兮的馄饨摊里仍实在可称奇景。他甚至身上没带铜钱,最终给了一片金叶子,倒把摊主吓得双腿发软。
两碗馄饨,一片金叶子啊。
后来晏春熙长大后,常常不带仆从一个人去那吃馄饨,照旧点两碗,一碗猪肉陷儿,一碗素菜馅儿。
他坐在那儿,细细回味着多年前的那一幕,那几日的记忆,像是属于他一个人珍藏的甜美秘密,哪怕那时已经明白此生都不再会有和那位冠军侯相聚的时光,可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地拿出来翻看。
他想着想着,想这些年的种种,面上不由也泛起了一丝笑容。
关隽臣看着晏春熙,他实在太久没见少年这样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