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周英帝缓步踱到俯首的关隽臣面前,他递下一方丝绢让关隽臣擦拭嘴角鲜血,慢慢地道:“那一日——朝堂之上,你与朕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乃大周朝礼义根基,朕听了颇为动容。朕登基之后,先诛襄王,再斩平南王,若都是由乌衣巷定的罪名,后世书来,朕岂非有违孝悌二德?”

“所以朕要留着你,”周英帝嘴角渐渐显出笑意,意味深长地道:“朕知道你也嫌平南王愚蠢无知,你早早就送了一幅《忠义帖》过去提点他,他却还不知死活地私拥兵马。你的心思,朕明白。可你不愿和他一党,朕的满朝文武却不那么觉得。你、襄王和平南王自幼一起长大,后又被看作三王一党。朕留着你去审他——由你这位亲近的哥哥给关承坤定夺罪名,朕倒要看看,届时还有谁敢不服?”

关隽臣神色惨然,他抬起头,声音沙哑:“皇上是要让臣弟来做这个不孝不悌之人了。只是不知道,若臣弟为主审官,皇上想让臣弟株连多少人?是否连臣弟自己信任之人,有些也保不住了?”

周英帝低头俯视着关隽臣,他似是未曾料到关隽臣竟然能这么快就洞察他的机谋。

过了良久,他面上的笑意又浓了些,轻声道:“冠军侯啊冠军侯,父皇当年果然慧眼,你不愧是朕最出众的弟弟。是了,襄王已除,可党羽颇众,你和平南王器重之人当中,有不少都曾依附襄王——叛党余孽,你便也别想保了吧?”

关隽臣跪在周英帝面前,寒意从冰冷的地面向上侵袭,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冻结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上。他不由打了个颤,喃喃地道:“臣弟愚鲁,才疏学浅,实难担当太保之位,皇上——”

此时此刻,他这番话,已经几近于哀求。

他一旦成为平南王一案主审,便要按着周英帝的安排,亲自定罪将平南王送上断头台。

不孝不悌的名声,是注定要扣到他头上的。

平南王横竖都是死,兄弟之义或许到了这当儿,他实在无法顾及。

然而,周英帝杀招却不止于此。

周英帝真正要做的,是叫他亲手株连自己的党羽。

他多年心血,苦心经营,一招一招步下的亲信,亦要被他亲自拔除。

他若做了,从今以后大周满朝文武,必再无一人能对他信服,他也休想再建立起任何势力。

或许周英帝还许他活着,可他活着也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这又与死了有何分别。

这分明就是要他挫自己的骨,食自己的肉。

“朕知道,你这会儿定是不愿应承,也无妨,你且平身,随朕去凤狱走走。”

周英帝显然已有十足把握:“咱们去看看你那位鹤苑小公子。”

关隽臣面色苍白,他自知已经身陷绝境,此时再多言已经无用,只得沉默地跟在周英帝身后走出含元殿。

周英帝显然对今日发生的一切已运筹帷幄,未见他着人备车,外面也早有辇轿等着。

“今日雪竟这般大——”

周英帝仰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铅云般的雪絮从空中重重压下来,虽还未至黄昏,可这宫内却阴暗得像是入了夜。

周英帝素来畏寒,穿着一袭厚重狐裘都微微打抖,坐进辇里后,便用手炉烘着手。

关隽臣坐在周英帝下首,两人许久无话,直到车辇停在乌衣巷门前。

关隽臣跟在周英帝身后,踩着太监的背下了车辇。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玄黑色的阴冷殿宇,牌匾上赤红色的乌衣巷三个大字赫然高悬在头顶,只觉一股森寒肃杀之气透过他厚重的袍服,直直侵入体内。

凤狱是设在这乌衣巷内的地牢之中。

这便是大周成德年间,最令人遍体生寒的所在。

乌衣巷中人称其为凤阁,仿佛那是什么风雅之处,然而大周朝廷之中,谁又不知晓,若是被凤狱扣押,只怕是恨不得自己是死了才好。

关隽臣跟着周英帝,顺着乌衣巷的地道向下行走。

他还从未来过乌衣巷凤阁,此时只见面前是一寸寸的冰冷砖墙,点着油灯的阴暗走廊,从两侧的囚室时不时依稀传来两声如同鬼魅般的哭号之声。

越往地下走,寒气也愈来愈胜,冠军车虽从不是畏寒之人,却竟也忍不住打起寒颤。

他是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