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待言弘回答,就一字一顿地道:“我乃大周子民,为大周流尽血汗、拼下冠军侯的声名,却成了一生的枷锁,被皇上猜忌至此,仍要叫我尽一个忠字。”
“削藩,口口声声说的是为民,可是当真如此吗?国库虚空、民心不稳,龙位亦不稳,为民是名,帝位永固是真。”
“我仍称您一声老师,只是少时学的学问,如今想来却总有些不通之处,想来这一生都不能思量分明了。——儒学既为治世之学,三纲五常管束的是谁?拱卫的又是谁?治世之学,为的是万民;帝王之学,为的是皇上!
“鞠躬尽瘁七十年,老师——如今,您还分得清这一生伏案而作,究竟为的是民还是皇上吗?”
关隽臣声音很轻,他问完最后一句话,悄然离开了梅园。
而言弘呆呆站在红梅树下,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如虾米。
在他背后的门廊上方,仍还悬着一块古朴的牌匾,书着四个方正大气的楷书——
三代帝师。
……
……
关隽臣手中捧着沉重的金剑,一步步自梅林之中走了出来。
上车辇前,他仰起头看向如今这寒冬时节罕见的万里晴空。
只见和煦暖阳穿过重重云层,明晃晃地洒在他的锦袍上,竟使他有那么一刻感到内心很是平和安定。
他又忍不住想到了晏春熙——
即便如今脚下的路已行到了此处紧要万分的关头,他站在这一片白雪红梅之间,却仍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脑中想不起半点权谋纷争,他只想着晏春熙。
想着晏春熙扑在他怀中的感觉,轻轻的、软软的。那少年是上天恩赐,带着桂花糖的香气。
有件事他从未和晏春熙说过,其实多年前宫中巨变,他迁居金陵后,性子渐渐便也变得阴沉寡言,但自打他们相好之后,他的脸上便比往常多了许多笑容,许多先前只觉得无用之话,也愿意耐着性子和那少年说。他这一生,有极为困苦之时,亦有风光之时,但唯有和晏春熙在一起之后,他方才渐渐觉得人生百种滋味,恰如轻舟过千山,须得慢赏浅酌,方能见真正天地。
情爱实在是件俗物,可也是世间最好的东西。
叫人哪怕历经万险,仍觉此生值得。
……
关隽臣正要踏上车辇时,却见梅树枝桠错落间,不远处又有一金顶车辇向着梅林缓缓而行。
“可看清了是谁?”关隽臣问道。
骑着马的侍从忙俯下身低声道:“禀王爷,看清了,是太子殿下。”
关隽臣转头看向一旁相送的青衣小童,“太子殿下常来?”
“是了。”小童躬身答道:“冬日皇上身子不爽,不能似先前一般能时常来梅园,太子殿下仁孝,便常常代父前来尽一份学生的心意。”
关隽臣微微一笑,并未多言,他转身踏上车辇,着意与太子一行走了较不同的路径。
周英帝子嗣极是稀少,太子为嫡长子,多年来亦是谨小慎微,未出过什么大的差错,这般下去,可说是帝位在握。
先皇福寿隆昌,在位近四十年,是以周英帝登基时已是四十多岁,如今太子也是近二十的岁数了。
自古以来,储君难为。无为平庸自然是难当大任,可若对朝政插足过多,又有觊觎龙位之嫌。
当今天子又是个多疑贪权之人,太子心思细腻,然则代皇上频频探望太师,只怕并非智举。
关隽臣一念至此,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将织锦帘子放了下来。
皇家是天下最尊崇仁孝纲常的地方,只是天家父子,人伦之情都未必剩下几分。他先前还抱着几分侥幸,午夜梦醒时,常常思念父皇在他年少时教他骑射、温声教导他时的模样。只是如今再想起,终究是惘然之感胜过了孺慕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