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颠沛中的几份苦几份涩,以及连带着的“那树似吾乡,那君似吾人”的酷刑到底多痛,也只有玉笙寒他自己最为清楚不过。
玉笙寒方迈过高栏,才行几步,只听尽头一人道:“你回来了。”
简单四字,激起玉笙寒的前尘惊涛,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颤。那端那人坐于殿中金銮椅,深潭似的双眸湛亮如许:“玉爱卿办案办了五年又十一天,着实有些久了。”
玉笙寒一怔,耳边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眼前是自己再熟谙不过的双目,怕自己再在此处多一刻便是溃不成堤,这厢只得长揖一礼,又觉不妥,还是跪于殿中,强自按捺心神,声音微颤:“草民玉笙寒参见陛下。”
邢夙昔似乎没听见一般,执了手边欲灭的烛台,踱至玉笙寒面前:“朕喜你穿绛紫。”说罢,他便弯下腰来,五指相曲,轻柔地擦过玉笙寒颊边鬓发,玉笙寒屏气敛神,似如哑石。
“一别经年,睽违甚久,你倒是精神些了。”
触及发丝,玉笙寒只觉头皮又烫又麻,这份问候,未免太过了些。玉笙寒硬生生别过头去,使得邢夙昔的手离了他的发间,邢夙昔一愣,自嘲道:“怎就这样生分了。”
见玉笙寒不应声,邢夙昔也只得讪讪撤手,接着向他投目,殊不知自己那双幽冥聚集的深瞳中,倾泻而出的哀戚目光,正一寸一寸啃噬着,凌迟着眼前伏地之人;教玉笙寒不自觉,在卑微中让出一亩又一亩的领土。
只因他早在十年前,便中了心悦诚服的诈,输得心服口服。
“朕欠你一句对不住。”
听闻迟来的一句歉意,玉笙寒的头埋得更深:“请陛下收回此话,折煞草民,草民万万担不起。”
“你在怪朕。”
“草民不敢。”
“你就是在怪朕。”
“草民不敢。”
“还是在怪我。”
“……我……不曾。”
两人之间的一来一去,这下轮到邢夙昔一时无措,堪堪从嘴中挤出两字,似喜似怆,居然向后虚退几步,手中的烛火焰跳了跳,在映出一张颓倦却轮廓深邃的脸后,就这么灭了:“当……真?”
玉笙寒无言,他怕再开口,便又是西风白发,明日黄花。
半响,二人都没有做声,周遭鸦雀无闻,静若灵堂死寂。
旧时恶疾引得玉笙寒手足微痛,他微微抬眼,却见那如千尺深渊般的眸子正略带几分笑意望着自己,其中匿着的是玉笙寒避之若浼*的豁口——那人曾说,自己怙顽不悛*,七情六欲便是浮在表面上的假样子,不浸于肤,不浃于骨,区区二十余岁却却似得老僧入定。
可那人不知的是,十年前那一双清澈瞳眸赐予自己的那一味爱恨,早已沦肌浃髓,让自己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鹤归华表,气返青云,是当年人,却不似当年影。
邢夙昔弯下腰来,一双薄唇停于玉笙寒耳边,咫尺之间,字字铿锵:“玉解意,我邢夙昔爱煞你了。”
我本欲与时迁徙,与世偃仰*,可是。
罢了,没有甚么可是。
玉笙寒心下惶恐,身子却是着了千钧,挪动不了半分,声音也是分外喑哑:“承蒙殿下错爱,草民当受不起。”
“何来受不起一说?朕说你受得起便是受得起。” 殿上天子的笑颜终于还是在玉笙寒这句之后分崩离析,不留情面地揭开了他眼中狼藉,“解意,你是不是今生今世都不会原谅我了?”
玉笙寒微微皱眉,面前之人哪里还有当年半分“毁录斩龙”的狂妄,心下一软,让步似的长叹一声:“……我从来不曾怪你,何来原谅?”
邢夙昔浑身剧烈一颤,猝不及防间便在玉笙寒面前跪了下去,烛台咣当一阵坠落于地,余音在殿堂中响了又响。只见他死死抓住玉笙寒的双臂,似溺水之人寻到了可以依靠的枝干,二人阔别五年的这番匆猝而视,震得玉笙寒好似好似一口烈酒直灌入喉,五脏六腑俱呈了灼火之势。
玉笙寒就这么任由邢夙昔双手十指紧紧扣于自己肉间,任由已过而立之年的当今圣上泪水肆意,泣不成声。
见他如此,玉笙寒沉吟良久,最后还是轻拍了他后背,温言道:“……没出息,我都回来了,你还哭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