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为了应证颜清的话,也许是世间之事就是这么无常。颜清话音刚落,外头便敲锣打鼓地响起了唱声。
内侍尖利的嗓音甚是好认,那声音刻意拉长,细听还能发现对方中气不足,声音中已经偏向老态。这声音江墨太熟悉了,是宁宗源身边的头等内侍。
——是来传旨的。
在面圣之前,颜清其实曾想过,这位永安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能将朝堂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叫陆枫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
可当真见到宁宗源时,颜清却什么想法都没了。
皇宫内院金碧辉煌,颜清冷眼瞧着,只觉得不过是一根根冰凉的金银玉柱,将里头的人与外头隔开,里头的人纸醉金迷,权势滔天,便不用在意外面的天到底是亮还是暗。
紫宸殿一如既往,只是内殿里的窗蒙了一薄纱,哪怕是大亮儿的天也显得雾沉沉的。颜清被内侍引着往卧房走,偶尔有从里间出来的太医路过颜清身边,皆会不着痕迹地打量他几番。
不知是为了昆仑的名头,还是为了什么旁的。宁宗源向来引以为傲的城府终于在颜清身上破了例,他甚至没有功夫打点好自己,便急着要见他。
颜清不懂什么面圣的规矩,他站在床榻的几步外,不偏不倚地看向榻上那个行将朽木的老人。
江晓寒没说谎。
颜清看着宁宗源想,他确实命不久矣了。
屋内光线昏暗,宁宗源有一瞬间不知将他认成了谁,他下意识按柱床榻,将自己从软枕上撑了起来,原本浑浊的双眼忽然迸出精光,回光返照一般,向颜清伸出了手。
“陛下。”颜清说。
他的声音清亮,不卑不亢,哪怕站在这天子至尊的面前,也一丝一毫屈膝弯腰的意思都没有。
他这一声似乎叫醒了宁宗源,对方的眼神恍惚了一瞬,才掩饰般地放下手,攥了一把锦被。
“你……”宁宗源哽了一下,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像是急于寻找一个慰藉,匆匆将腕子上绕着的青**串褪下来捏在手中。
按理来说,面圣者不能直视君颜,除了有刺杀之嫌外,也有大不敬的意思在。
可这场面像是恰恰相反,宁宗源当了二十多年皇帝,头一回会先别人一步撇开目光。他定了定神,却仿佛还没有死心,青**串在他手中转了三圈,宁宗源才重新看向颜清。
“陆枫是你什么人。”宁宗源问。
正如颜清所说,人之所以区别于神明,就是因为人管不住自己的心。无论城府再深,也总有深不可及的痛处。对宁宗源来说,颜清究竟是谁,来京中做什么,未来能替他或宁衍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但宁宗源似乎对这些都不关心,在这一瞬间,他与陆枫展现了惊人的默契。
——他们似乎都将对方放置在一个极为特殊的位置。
颜清的目光略略向下一扫,发现对方的手指已经捏紧了珠串,指节泛起一圈白色的纹路。
——他在紧张。
“我师父。”颜清说。
宁宗源的食指不受控制地**一下,他表情僵硬,竟然又问了一句:“不是你的父亲?”
第二遍了,颜清目光微沉。
宁宗源对陆枫过分在意了,甚至不介意暴露自己的内心所想,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在谈判之初就丧失了先机。
“不是。”颜清自然不会下作到拿这种事儿拿捏宁宗源,干脆利落地与他说了实话:“我是他捡回山中的孤儿,我师父这一生未曾婚配,一直都是一个人。”
宁宗源眼神发亮,唇角抖了抖,似乎是想大笑,却又忍住了,他侧脸的肌肉抖了抖,笑得倒比哭还难看。可惜笑还没笑够,一口气儿便没上来,顿时将自己呛得咳嗽起来,方才一直在一旁装聋作哑的老内侍这才像是从泥塑变回人样一般,走上来替宁宗源顺背。
宁宗源却不领情,一把推开那内侍,眼睛牢牢地粘在了颜清身上。他眼中有近乎偏执的自得,仿佛在透过颜清看另一个人。
“你……”宁宗源喘了口粗气:“很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