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毓没有对自家师弟的反应感到意外,他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弯腰捡起了撂在一边的兵器重新插回背上的背囊,同人不同命,这个道理他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小清霄,你连师兄都不认识啦?诶——诶!”
掌携劲风,烛台翻覆,所幸是被人以相同的掌力稳稳一托才没有直接灰飞烟灭。
两力相抵,化成一声轻微至极却又像是叩在心头的闷响,道士薄唇微抿,瘦长的手掌隐没与道袍宽袖,只露了一截莹白圆润的手指尖。
“啧……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好好的一孩子,又瞎比划吓人。”
顾清毓撤回手掌,暗自嘬了嘬牙花子,道士轻描淡写的一掌震得他胸口闷痛,从小就是这样,他师弟轻轻松松劈出的一剑,他得用玩命的功力相抵。
“小时候就凶,长大了还凶,凶师兄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凶你家小王爷去。”
作为师门生物链底层,平日里只能过一过嘴瘾,顾清毓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不带停的,他嘟嘟囔囔揉了两下胸口,语气里还带着点委屈。
他天生就是个操心的命,当年那个臭老头诓他是什么练武奇才,非要拽着他到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学艺,结果却扔给他一个天底下最冷漠臭脸的小师弟,同时还是最要命的烫手山芋。
“你来做什么?”
大概是因为提到了小王爷,道士终于舍得开口说话。
棚顶漏下来的月光恰好照去顾清毓所在的地方,映出男人胡子拉碴的下巴和不修边幅的粗布衣裳,道士眼角一僵,险些又一掌拍过去。
心明气清,钟灵毓秀,二者合一才算衬得起清毓二字,只可惜顾清毓从未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和面相,他父母若泉下有知,估计也会从坟地里爬出来按住他揍一顿屁股。
“接你回去啊,那老头就叮嘱我这么一件事,我还能不办吗。小清霄,听师兄一回,山下都是些破事,没有好玩的,你早些回去,实在不行,师兄帮你把那个小王爷扛……你自己扛,你自己扛!我不动手——”
所谓求生欲,无论过了多久都是根深蒂固的,顾清毓迎着师弟忽然杀气腾腾的眼神将双手举过头顶,背上冷汗不知不觉的淌了下来。
他没有穆国小王爷那么心大,他见过总角之年的小道士如何挥动长剑劈开山头,他这个清瘦单薄的师弟是一个可以凭借一己之力翻覆天下的怪物,他当年落荒而逃,虽是辜负了自己命中的机缘,但却从未后悔过。
他与道士是不一样的,他只是个寻常的红尘世人,他贪恋琐事温馨,渴求佳人缱绻,他只想做最普通的酒鬼,放浪形骸,自由自在。
“真的,老头当年跟我千叮咛万嘱咐,小清霄你就跟师兄……”
道士缓缓迈开了步子,顾清毓喉头一梗,乖乖噤声,他如临大敌的绷紧了小臂,垂在身侧的右手随时都能抽出背上的兵器,不过道士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直接走去灶台边上,专注于把笼屉里最后几个馒头捡出来。
对于没有用的废话,根本没有搭理的必要,这是道士跟小王爷学得最快得一样本领,他完全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大活人,装完馒头就想往回走,他的小王爷还饿着肚子,他不能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小清霄,你听话,师兄也不想让你难受,但是你自己清楚,这一次西境的事,已经是那么多人命了。你再这样下去,即便是师父给你留了药,你也早晚得出事。”
道士背影单薄,素色的道袍在月光下格外寡淡,顾清毓叹了口气,壮着胆子继续开口,他言辞虽是连贯,不见什么气短气虚,但右手却止不住的打颤,以至于他不得不依靠握紧背后的兵器手柄来稳住心神。
他一直以为他的小师弟会永远形单影只,他能有这个想法并不是出于嫉妒或敌意,恰恰相反,他就是因为关心道士才会有这个期盼。
他入师门的理由和道士不一样,当年老头找到他就是要用他给道士上一到保险,道士若一生修习剑道臻境他便可以做一个无所事事的酒鬼,倘若道士生出欲念,要因一己之私涉入世间,他就是确保道士不会失控入魔的最后一道关卡。
西境战事,道士只身攻下一城,他听闻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惧而是心疼,他心疼他清冷孤僻小师弟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念想,更心疼道士即将面对的一切。
“我心中有数。”
道士低垂眉目,往外走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顾清毓口中的救命药就是他塞给穆琮的那一颗,不过他一点都不在乎。
“小清霄!”
“别越活越回去,你当年已经走了,现在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
他在临出门前侧头看了一眼,顾清毓眉头紧皱,兴许是真的关心他,放到从前,他大概还会稍稍在意一下,但现在不会了。
边境的月光安宁平和,能让人撇下一切糟心的事情,道士抱着怀里的馒头快步走回营帐,小王爷和副将一坐一立,营帐正中还多了一个单膝跪地的探子。
帐里安静得出奇,三个人面色都不算好,道士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他专心致志的挂念着小王爷饿肚子,一进营帐就把馒头往小王爷手里塞,只是呆坐书案前的小王爷两只手十指紧攥,骨节泛白,一时竟让他掰不开。
“……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