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腐的书卷气流溢而出。
崔季点了盏烛灯,照进去,墙里逼仄仅容一人屈居,两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格,放着不知哪年的上千册的竹简,防虫药水气味难闻。
“这是我家藏书的秘间,传闻是曾曾祖那辈所建,当时亓人被北晁赶过涿水,先帝痛斥文人误国,为振兴武勇,下令全国上下焚尽书卷。后来成了我家传统,家主每传一代,都得封一些当世新书进去。百年来也不曾暴露,委屈贤弟在这里暂作躲藏,定无人发现。”
焚书的历史,沈育也略知一二,当时的皇帝崇文轻武,招揽天下经师、修筑藏书阁,收藏书简何止千卷,后来兵败,在涿水之畔痛呼“读书误我,乃至今日!”,下令焚尽世间书。
文人才子,藏书的藏书,隐遁的隐遁,尽管一时势衰,却心有傲骨。人不自救,何以怨书?
如今面对这一屋躲藏百年不见天日的书简,沈育深感自己的命运也灰暗无光。
世人常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读尽经卷,自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介书生文人,也能预知世事命运、决胜千里之外。沈育只觉得心灰意懒。
崔季给他留了一盏油灯,墙壁重新堆砌起来,只留了小小一个窗口,送饭通风。
烛光被那窗口的风吹动摇曳,每一卷竹简都在这微光中叫嚣着、表达着,沈育却再提不从前那样的精神,干劲十足地阅览。
他两颊敷了药,面瘫了一般纹丝不能动,思维便也僵硬了,时睡时醒,有时梦中以为自己还在逃亡,惊觉过来,眼前黑暗一片,又让他不知置身何处。
向晚,崔季给他送来肉汤,陪他聊天纾解。
沈育嘴不能动,大多数时候是崔季在说。
时下水生火热,关起门来说话,谁都有怨言。崔季本来对章仪宫与储宫都不满意,说起梁珩,更是毫不留情。
“沈公下狱,能求情的都不顾生死,直言劝谏。我听说,连太尉因为此事,又被罚俸在家闭门思过,他还坚持要陛下擦亮眼睛,释放沈公,结果挨了五十板子。他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
“只有那个太子珩。哼,沈公怎样也算他的老师,还担着太子少师的职位,却不见他维护先生。师者如父,沈公驾鹤,太子珩晚上也不知能不能安睡。许是不能用我们常人的道德来附会他的,这人向来没心没肺。”
“……”
墙眼对面传来微弱的声音。
“咦?你在说话吗?”崔季听不清楚。
沈育呆呆注视着烛火,火光灼烧得他两眼滚烫。
第31章 拜官书
崔季走了。无人的房间里不会亮灯,墙壁里更不能有灯光,沈育坐在黑夜里,眼前是一片不可捉摸的虚无。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芙蓉巷里,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正是仲夏,良蜩若死。
他时而感到两边墙壁倾颓下来,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时而又感到处于无边之界,身前身后无可依靠。
有时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噩梦之中,抑或清醒地受罪。崔季来的很少,总不能叫人瞧见他日日往一个没人的房间里去,加之外界形势或许严峻起来。沈育有几次听见墙外有军士行走、训话,有一次甚至进入了崔显的房间,被崔季追上来斥其无礼。
大约是总抓不到沈育,单官也着急了。芙蓉巷被里外翻过几次。晚上崔季偷偷来告诉他,单官大肆搜捕沈氏门人,最近和马氏学塾也过不去,怀疑崔谢二家藏匿了沈、马门生。
“他不能信任我和谢览,”崔季嗤笑,“他也知道,我们不屑与他为伍,君子小人泾渭分明。”
沈育心中却有了某种预感,果然没两日,他就在一墙之隔听见了前院嚷嚷——
“崔师还没回来?哟,这房子空着吗?”
崔季追上来:“没人住,要是查我父亲的房间,可就是明摆着给我家难堪了!”
沈育一骨碌坐起来,他的面伤几日前已好了,此时又开始渗血,凶恶、惨烈的铁锈味充盈他鼻尖,如果有一面镜子,他想,都要流出血泪了。
房门推开,军士装了铁皮的靴子咯噔咯噔敲打在房间各处。
“真的没人呀。”
“你们这是要将我姓崔的也踩在脚下吗!”
“小崔先生,息怒息怒。嗨呀,我们都是粗人,字都认不全,书也没读过几册,不知礼数,只知道奉命行事。瞻仰瞻仰崔公的藏书,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