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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左不正在观音阁里候着他,倚在二层木栏上。她背着月光,氤氲银轮在身后展开。暗处跪伏着一众刺客,不言不动,像漆黑的墓碣。
刺客们将他腰间短刀卸去,又细细检查过他的衣、发、手、腿,连靴底也不放过。他们搜去了金五的掷剑、短刺与飞蝗石,从顺袋里抖出如雨般的核子钉。金五感到他们鬼面后的眼紧绷至极,似火燎般在他周身游走,生怕有分毫纰漏。
“少楼主,请。”待搜完身后,水三冰冷地示意他踏入阁内。此时水六低声道,“确认无事了么,口中是否验查过?上回与楼主会见时,他将枣核箭压在舌底……”
水三僵冷地扫了金五一眼:“这回连一根发丝、一颗牙齿都未放过。”
刺客们还真不放心他与左不正相见。在他们眼里,哪怕赤手空拳,金五这浑小子总会使出些古怪杀招来。于是他们甚而去揪他发丝、扳动牙齿,怕是他将暗器藏在令人意想不到之处。
所有杀手锏撤下,金五像是被他们剥了层皮般。但他却不露一分惧色,在众人尖锐目光里向那倚在阑干上的女人走去。
见金五前来,左不正忽而展颜一笑:“我要杀一人。”
她接着娇媚笑道,“而这人若是被我杀了,定能教你伤心。”
金五心里一震,却面不改色道:“我替你伤心,你抹自个儿的脖颈去罢。”
从未有人敢如此与左楼主说话。刺客们微微抬首,面具后射出寒光,细微的刀剑出鞘声交织在一块儿,杀气如网般逼向那背手而立的黑衣少年。
暗处里传出威严喝声:“金五,不得对楼主无礼。”
金五转眼,却见阴影里立着个蔼吉鬼,只余半边面具,下半张脸却已溃烂,缺了嘴唇,一口黑牙裸在外边,甚而比他戴着的鬼面吓人。金五盯着他看了半晌,冷漠地道:“金一,是焦家的火铳太劣,还是你这张脸吓倒了阎王,竟留了你一口气回来?”
这金一正是金部之首,是杀人鬼里的狠角儿,狠角儿里的先锋大将,便是身为少楼主的金五也得畏他几分。先几月金部数人被左不正派去捣焦家的巢,却反被那群潜心火炮的怪人所伤,金一重伤而归,其余人却已化作灰土。
金一肃正道:“我这条命为楼主所用,左楼主未叫我死,就是下到泥犁十八层也要爬回来。”
听了这话金五在心里暗骂他愚忠,当左不正的狗惯了,却也抿着嘴未说出口。此时却见金一手腕一抖,忽地掷出枚飞刀,直指自己眉心!
金五眼神一凛,倏地抬手用两指夹了。但见那飞刀尖穿着叠纸块,他取下展开,只见上边写着些人名。“这是什么?”
左不正微笑着看他:“是左三娘的命。”
金五手指猛地发力,把那纸揉作一团,他瞪着那在月下的女人,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要…杀她?”
他本以为骨肉亲、至浓情能让这夜叉有所迟疑,可惜左不正之无情总会远超他想象。
她笑,又喃喃道。“你是心疼,还是不舍?是怜惜她更胜几分,还是已恨不得要取我性命?”左不正的语气是轻快而毫无阴霾的,似和煦春风。
“她是你妹妹!”霎时间,怒火在他心头灼起。金五情难自抑,瞪着左不正的眼似是要突出眼眶。
从救下左三娘的那一刻起,他早有了预感。他与金十八走得近,于是金十八死了,被捣练成墨;他救了三娘,于是三娘也总归会死。
左不正眯了眼,故作惋惜地笑道。“你是赝品,她也是假货。但金五…你可知我为何对你百般珍视?因为你虽非本尊,却在这世上独一无二,你是离易情最近的人,可‘左三娘’要多少位就有多少。喏,难道你未曾问过土部司库?库里挂着成百上千张人皮面具,每一张都要比现时的‘左三娘’更像‘左三娘’。”
“为何要杀她?”金五心中透凉,却仍作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
“因为如此一来,”名为夜叉的女人笑道,“你就会伤心。”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左不正轻缓一笑,像是对他道出甜言蜜语般柔声说,“金五,我曾说过,你身边的人皆会不得好死。我放你到金部做刺客已是最大的纵容,本来是应挑你手脚筋、断舌废眼,好让你一辈子都逃不出候天楼,永生永世与我共度。你现在是自在了,可我要让你知道这自在是有代价的,金十八就是这代价,左三娘也许也会是。”
金五的脸失了血色,在月光下如幽魂般惨白。漆黑夜色如汹涌的浪潮紧紧裹挟着他,他忽而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你若不想她死,倒是有个法子。看看你手里那纸罢,若是你将其上的人杀尽,我便放她一命。”左不正缓缓道。
借着昏黯烛光,金五隐约看清了纸上字迹,顿时一惊。因为那上面写的人名他都认得,倒不如说——全天下的人都认得。
他一行行人名看下来,心中已有了数:
“苗寨寨方宝,避水枪杀落叶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