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罢一切后,王小元又背起金乌。
下了楼,走在青石街上,哪儿都似是熟悉的风景,却又陌生之极。他还是玉求瑕时,曾同金乌转过几次天府,青黛砖瓦与碧澄苍穹依旧,串珠似的庭院,从灰墙边探出的苦慈翠竹,还有街边笑呵呵地编竹帽、扎纸糊的老妪……他正一点一滴地忆起过往。可每想起一点,心中便愈苦一分,往昔已逝,不过徒留念想。
金乌伏在他肩头,青丝泻在脖颈边,一晃一晃地挠着肌肤,有些发痒。王小元听见轻缓的窸窣响动,正出神时,却听见耳侧传来微弱的呢喃。
他侧耳去听,却发觉是金乌贴在耳边,幽微唤道:“…王……小元。”先前他没听清,又因心绪繁杂,只觉似晨风入耳,此时却忽然惊觉金乌从方才起便一直轻声叫着他名字,一遍又一遍。
“怎么了?”此时王小元心中在苦涩中生出几分惊遽,心口竟如雷轰电掣般发痛,停了步子不敢动弹。
他没想到还能等到金乌醒来,最怕的是这人一睡不醒。阇梨与郎中那悲悯的目光早已落在他眼底,他知道若要救病入膏肓的金乌简直似登天般难。
“……我在…哪儿?”
“在天府,我把你从宅子里搬出来了。”王小元心头七上八下,听着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担惊受怕,“还难受么?”
金乌方才饮了药,于病痛中微有些精神,却依然痛苦难当,微微摇了摇头。
良久,他才开口道:“别…管我了。”
“不成。”王小元听出他话里极力平抑着痛楚,也不由得心焦地加快了步子,脸上勉强笑道,“我说过要救你,少爷。放出去的话就同泼出去的水一般,如何收得回来?”
这话两年前玉求瑕曾说过一回,金乌却没应声。肩头渐有濡湿之感,还混着若隐若现的铁锈味儿。王小元心里一紧,赶忙要回头,却被一只惨白的手忽地搂紧了脖颈。
“别回头…王小元,你别回头。”金乌见他没有撒手的打算,微咳几声,呓语似的道,“你要是回头…咳,我打掉你脑瓜子。”
王小元如鲠在喉,只觉肩头背上似有水液漫开,温热而黏稠。
金乌道:“待会儿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回头。”他搭在肩上的胳膊在发颤,听得王小元心里也擂鼓似的,怦怦巨响。“我就是…太累了,想歇一回。”
“只是…睡着了而已。”金乌喃喃道,疲乏地闭上了眼。
像有只手猝然攫紧了咽喉,王小元哑然失声。他甚而不敢动弹,怕漏听了金乌的呼吸声。但那声息也渐渐湮没,好似被吹熄的灯苗,与此同时,濡湿之感在背上漫散开来。
青石街上熙熙攘攘,行客与挑夫都投来了困惑而如芒刺在背的目光,因为他们分明看到一个少年背着另一人,面色惨白、两眼涣散地站在原处,而脚下已淅淅沥沥地落了一滩殷红的血迹。
王小元忽而疯也似的迈起步子,冲向前方。
他要去之处是栈房的黑青石桩,那儿说不准栓着匹好马。他要翻身上马,背着自家少爷去一趟万医谷。背后的金乌静静地卧着,没一丝响动,王小元欲要吞声忍泪,却先已泣不成声。
若他不回头,金乌也许真的只是睡着了,醒来时依然能生龙活虎、横眉怒视地痛骂他一场,拿指节用力磕他脑袋。他俩也依然能相见如初。
王小元丢魂失魄似的跑着。
自始至终,他再不敢回一次头。
第184章 (五十六)风雪共恓惶
光阴似箭流,不知觉间,两人已从杏花杨柳日游耍至冬岭寒松日。
这日已过立冬,灰白天穹里风潇雪飘,四下里白茫茫一片。街巷里冷清寂静,只剩得几个小童在兽首院门前扑雪人儿。
金乌掀了酒铺子的帘子,缩进去避寒。这些日子里他对玉求瑕似是有些疏淡,常凝视着天野出神。有时令鸽会带来一二封信,玉求瑕想那兴许是候天楼的密令,却也没去多逞口舌。他家少爷还算是个候天楼刺客,做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
玉求瑕抱着刀,倚在门边看雪,起先只是纷纷扬扬的白末,后来如鹅毛般扑簌簌落下,铺了一地。他凝视着飞雪,却觉眼前云雾迷蒙似的,如何也看不清。
脏腑间隐约作痛,针扎似的疼。玉求瑕知道这是一相一味之毒在作祟,这毒发作得愈发频仍,他本靠玉女心经压着,可近些时日来越发令人苦楚,时如刀割斧凿。春去秋来,每一日都如在鏊子上般煎熬。
正发着愣,后襟忽地被使劲扯住。金乌用力拽着他拖进酒肆里,丢在长条凳儿上,没好气地道:“看什么雪,陪我饮酒。”
说来算得古怪,金乌那时也不过十六七岁,却已经落得个爱喝酒的坏毛病,伤身得很。况且酒醉会让手脚弹颤,对刺客来说算得大忌。玉求瑕也曾要他少沾这玩意儿,可他家少爷偏不爱听。
玉求瑕勉强笑道:“我喝不得酒,少爷。你该知道的,我就是个一杯倒的肚量,别难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