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元仔细将那疤打量了一番,却倏地心中一震,金乌琵琶骨上的疤是一刀刀剜的,刀口不整,可此人的伤口却平滑得多!这人果真不是金乌,是个仿冒的货色。
想到此处,王小元已心知肚明,抬脸笑道,“成,在下不问了。这人就是在下的少爷。”
颜九变脸色阴晴不定,微扑几下折扇,道:“我这边的事可还算没完…把玉白刀交来。你带着这玩意儿在身边,总要我等放不下心来。”
王小元眨眼道:“玉白刀是天山镇门之宝,其上押着几辈人性命,哪有随便交出的道理?我是惦记着少爷性命,可终归是一人之命,抵不得一人之命。”他信口胡言了一通,总觉得颜九变是要讹他,便死也不肯对玉白刀撒手。他是知晓眼前的“金乌”是假扮的了,可真正的金乌又在何处,为何颜九变要瞒着他?他得再仔细打算一番。
颜九变略一思忖,此人刀法举世无双,收了玉白刀也无大用,便啧着舌给刺客们递了个眼神,算是把今晚的事儿平歇了。
刺客们把王小元领到东厢房里,门上严实地栓了几把广锁。黑鸦似的刺客们栖身在檐边、廊下,哪儿都像聚拢了一片阴云。
王小元在厢房里待了一会儿,却开始不安分地拍着槅扇,直撞得门页砰砰作响,还扯着嗓子嚷道:“有人么?外头有人么?在下不要住这间房!”
他嚷得大声,又总间夹着胡言乱语、走音小曲,不一会儿便惊动了颜九变。颜九变匆匆从书斋里出来,他还未来得及给左不正的令鸽回信,又被王小元折腾得东奔西走,如今满肚火没处撒,却也只得压一压。
夺衣鬼在东厢房前驻足,冷声问:
“又怎么了?”
王小元挨着槅扇坐在地上,手里抚摩着捡来的石子儿,抛着耍玩:“在下嫌这处住得闷,一开窗又总能瞥见你们候天楼刺客往房里鬼祟张望。看在下倒是没啥,可就是怕你们在檐上解手,淋湿了窗屉便罢了,还要在下听一夜的‘雨霖铃’。”
颜九变往刺客群里一瞪眼:“你们这么干了?”
一众刺客默然摇头,讲道理,谁会敢在玉白刀客房边小解?怕就怕这人哪时会抽刀来把这院墙都给斩塌了,人人皆是严阵以待,屏息潜伏着。
“那你又要如何,屏退刺客绝不可能,没人看着你,又怎知你会做出甚么事儿来?”颜九变快没了耐性,想来金五对着这牛皮癣似的人物也无可奈何,性子才被逼得愈发急躁。
王小元嘻嘻笑道:“在下想换间房。后厨另一头有间柴火房罢,在下睡惯了柴房,想去那处。”
颜九变无奈,摆手叫刺客们聚拢上前,像押囚人似的看着这人慢吞吞地把被褥卷起,拿麻绳捆了一提,从东厢房一步一挪地进了柴房。
柴房里像是数年没扫净过一回,皆是散乱的木柴捆,黑糊糊的地砖铺着,四周蒙尘结网,黑黯无光,只余一扇小小的天窗敞着。
待刺客们锁了门扇,在夜色里隐去身形后,王小元手腕一翻,掏出荷囊。他略略一抖,便从荷囊里哗喇喇地倒出碎银来。除却碎银外,其中还有两只小春瓶,灌着火油;另外还有个盛满硝磺炭的小罐儿,正是先前钱仙儿与他说话、把银子推回来时偷偷塞的。钱仙儿果真是与他同穿一条开裆裤交情的兄弟,有些话儿口上不说,心里却有默契。
王小元用手指沾了些唾沫,探了探风向,便开始将柴火摞堆起来。刺客们只能从小天窗里探看他动静,王小元故意闪进墙角,教他们看不清自己在柴火房里作甚。他仔细想了一番,还是决定烧了这处,逃得远远的。
可他还有何处可去呢?正如钱仙儿所说,天山门式微,金乌又不见踪影。兴许他只能回恶人沟,回到那个他生了根的、却又要他无比苦楚的归所。
“少爷,你再等一会儿,我要去找你啦。”
对着渐渐蹿起的火浪,王小元喃喃道,迷茫地对着红焰露出一个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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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四合院中忽而蹿起丈高的火舌,像一朵朵鲜红欲滴的莲花,将门屋厅堂烧得滋喇喇作响。热浪翻涌,群鬼忙乱奔逃,手忙脚乱地往井边汲水灭火。
柴火房烧得尤甚,焦黑得看不出原本的墙垛与梁木。
刺客们浇灭了火,却见那处一地狼藉,仿佛从一开始便空无一人。
第208章 (五十五)世无一处乡
五月初八,资州箩泉。
仄狭的街旁矗着一排低矮的檐房,青灰瓦滴着昨夜的雨水,坠在水滩里时占风铎似的清脆作响。檐下三三两两地坐着头上插着洛阳花儿的邀客姑娘,剔透的白珠子落在花褶裙面上,浸出圆圆的水渍,惊得姑娘们挪着竹凳往棚里瑟缩。街巷里常有些暗娼,挣了几个子儿在初夏时早换上了蝉翼似的纱衣,露着一截若隐若现的藕白胳膊,风情万种地显露着一对酥胸,卤水豆腐似的嫩白。
暗娼们常待在街旁,招揽着心仪的男人,再柔情款款地挽着他们胳臂回屋。她们兴许得在灰败的街巷里过一辈子,却绝不会踏入街北一步。缘因那儿有一道粉白的石墙,将一池碧水、曲折游廊同雅丽堂庑环抱,醉春园的堂馆蔚然而立,金窗绣户,春屏锦帐,将一楼笙歌掩入幻梦中。
而如今那醉春园内翠柳拂溪,莺歌蝶舞,高楼的飞檐翘角下铺着一道辗转长廊。廊上有两人正并肩而行,伴着女郎们的欢颜笑语低声交谈。奇的是这二人皆是一身黑绸戎衣,腰里系着煞气腾腾的铜鬼面,与这红粉胭脂之处格格不入。
其中一人蓬头乱发,满面胡茬,前襟大敞,趿拉着麦秸编的草履趔趄地走着,正是候天楼土部的土一,亦叫王太。这男人又恢复了往时那副邋遢模样,醉眼朦胧地拨着红陶酒坛上的封纸,嘟囔着道:“说实在话,老子从不愿去红粉青楼这种地儿,如今倒是被拐到贼船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