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微笑,“因为我放心不下你,就跑出来了。”
玉乙未扶额,他总觉得和水十九说话总谈不到一处。这人桀黠狡猾,总能在不知不觉间错开他们谈的话题,把话头引到别处去。
“这无端鬼面不是你的罢?”玉乙未又问,他记得无端鬼是往日监看自己的刺客之一,冷漠却易怒,每回与这刺客碰面都似撞到了一块铁板。
“我偷了他的鬼面,混进他们里了。反正水部的这种换人皮囊的活计可做得多啦,其余人竟也没发觉。”水十九吐舌道,继而叹了口气。“不过啊,我现在正受着重伤,如今正是吊着一口气同你俩说话。喂,胥凡,你再多说些话罢,要不然我要昏过去啦。”
“他们如何对的你?”玉乙未忧心忡忡,伸手想碰水十九。可刺客却不着痕迹地闪过他的手,笑道。
“唉,他们还没把握要定我的罪,无非只能上宽板和鞭刑。但我骨头着实是断了几条,再拖下去约莫是治不好的了。不过比起在这儿说闲话,我们还是早些逃的好。”
听了这话,玉乙未惊愕,“你愿意和我逃?”
他还记得上回他们二人吃酒时,他曾问过水十九要不要从候天楼这间血河地狱里逃出去。那时水十九疏离地摇头,淡声拒绝了他,说自己是回不到凡间的恶鬼。
水十九微微一笑,笑里却漾着丝凄凉。“人死之前总有一二件想办的心愿,恶鬼亦然。”
刺客又道,“你俩若是信得过我,便随我来,我带你们闯出这个山驿。”
玉乙未微舒眉关,“自然是信得过的。”他转头对玉丙子轻声道,“师妹,你相信他么?”
小师妹扑眨着眼:“师兄若是信他,丙子也并无二话。”
“只是…话先说在前头。”水十九望向晦瞑天顶,沉重地叹了口气。
“即便是我领你们走的那条路,也是险象环生,有群鬼环伺。”
雨斜千尺,风起拔山,树枝草叶狂乱舞动,犹如妖魔般阻住前路。盛大的雨声仿若落雷,在山壁间逡巡回响。三人仓皇前逃,玉丙子掺着玉乙未,水十九跟在后头,给他们指路。
“往左!”“绕过那棵树!”“拐个弯!”
水十九一面喝道,一面频频回首后望。他在盯着仿若被黑雾萦绕的后方,那里正冒出一点点熠燿似的灯火。恶鬼们在搏杀之际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动静,水部的刺客又多任斥堠一职,双眼明锐,很快便捕捉到了他们逃蹿的踪迹。
忽然间,后方的水十九又道了一声:“停下。”
玉丙子和玉乙未怔然驻足,回过身去。水十九将无端鬼面微微掀起,露出一个勉强而虚弱的笑容,“胥凡,我们在这里分开罢。”
他的笑容凄沧而难过,身躯被飘风急雨吹得摇摇欲倒。玉乙未暗道不好,心里忽而一阵惆怅,却装作全然不知一般开口问道:
“为何要分开?你不是要同我们一起走么?”
水十九望了一眼身后的火光,轻轻地叹了口气。“这里已经是山驿外的地界,我已陪你们逃了一段,这便是心愿了却了。我不是与你说过么?我是从血河里生出的恶鬼,从哪儿来,自然就该归到哪处去。”
“我向你指明了最后的路……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刺客的头颓然垂下,像被遽然吹折的树干。玉乙未顺着他的目光,将视线落在地上,只见一地水洼间游散着鲜红的血带,像松了丝的绸绫,从水十九脚下蔓延到密林深处。
那是从水十九身上流下的血,黑绸衣遮住了他的血迹与伤痕。先前与玉乙未谈笑的时他的身躯便已千疮百孔,每一步都是在向黄泉路上迈。
玉乙未失色道:“你…你怎么了?”
水十九伸手扶住树干,身体重重地倚上,虚亏地笑道:“如你所见…不过是两只脚踏进了寿枋,就差人来给我盖盖儿了。”
“你走吧,胥凡。我走不动了,也帮不上你甚么忙。”水十九颤抖着从腰间拔出剑,口里叹出的白雾散在夜色里,“不过帮你拦下一二个追来的人,倒也不在话下。”
“不……”玉乙未喃喃着摇头,心里似是崩坍了一角。他忽而有些失控,粗着脖子声嘶力竭道,“你给我跟上来!水十九!我好不容易才交上你这个朋友,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没了?”
水十九却只是微微抬头,望着他恬淡地笑,从颤抖的唇齿间逸出话语:
“你也是……我好不容易…才交上的朋友。”
玉乙未看着这孤仃仃的人影,突然间如鲠在喉。他怎么就没发觉水十九的伤势呢?明明先前就已见到水十九被痛打后奄奄一息的模样,明明他已察觉到水十九步履艰难,沉重万分。他总是如此迟钝,贪得无厌地想救所有人,却最终一无所有。
他拖着伤腿,想要冲上去揪住水十九,把这人硬是拖走,却被玉丙子一把揽住肩头。小师妹眼眶嫣红,喝道:“…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