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元犹豫片刻,怔忡道:“可沟里的大伙都说,待在恶人沟里的人得做坏事,这才算得是恶人。”
“你阿妈的鼻子就是被恶人割去的,那时流了许多血,也痛得难捱,你也想做那样的人么?想要旁人也如这般待你么?”阿意擦拭他脸蛋的手停了,眼里含着责难之色。王小元被她的眼神吓得一缩,怯怯地摇了头。
阿意这才笑逐颜开,“这才对呀,小元。我看着你长大,可不是想看着你去作恶。”
“你要成为王当家那般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就是阿妈…对你的心愿。”
说罢这话,不知怎地忽有狂风大作,吹得王小元迷了眼。眼前茫白仿若沙砾般散去,露出一片荒瘠。阿意的身影一晃便如水波般漾散了,他的眼前缭乱片刻,却终又归于空荡。
寒风侵肌,四周冰寒彻骨。他瑟瑟发抖,似喘不过气来,耳边传来水泡破裂声,潺潺的溪河流淌声徜徉在耳侧。
陡然间,王小元醒了。白茫茫的幻梦被流水涤去,
他仿佛在仓皇间被抛入现实之中,从水里抬起头。冰凉的溪水有些许涌入眼缝中,涩涩发疼。夏风明明扑在身上时是闷热的,可如今却带给他无尽的寒凉。
王小元正跪坐在溪边,垂湿的发丝梢在滴水。水珠子沿着脸颊一粒粒往下淌,落进水面时漾起层层涟漪,将水中倒影搅碎。映在水中的面容破碎成银子似的晶光,却依稀能自其中辨出他茫然的双眼。
夜幕高悬,秋虫沙沙叫唤。他孤伶伶地对着水面,半晌无言。
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出那山鬼环伺的恶人沟的?王小元已不记得了。脑海中盘旋着迷雾似的思绪,他混混沌沌,不知何时已跪坐于溪边,头脸湿漉漉的。
围攻他的山鬼们、高坐在东席伤俯视他的钱仙儿也已消失不见,四下里不见半个人影,只有深邃的夜色围裹着他。
王小元缓慢地低头,只见手中一片血色。他再回过头去,只见得一旁的地上插着柄断刀,血丝仿若残破罗帐覆在刃上。崇山黯淡,石寒林深,他似是从山沟子中踉跄着脚步走出,一条绵长的血迹蜿蜒在地上。
他不记得发生了甚么。
头脑空白而浑噩,如今的情形更教他恐惧。王小元竭力动着脑筋,可他想不起来了。山鬼们向他疯也似的袭来,钱仙儿淡漠低望着他。他认出了昔日熟悉的长老们的面孔,一时凄入肝脾。
往后便似有云雾缭绕在他躯壳之中。究竟是否杀了人,为何刀上染了血,他一概难以言明。
王小元茫然地摸了摸身子,骨头都未断,他没出过第三刀。但瞧身后拖着的怵目惊心的血迹,第二刀定是出了的。不知长老们被他的刀伤成了甚么模样,他想到此处便惴惴不安。
恶人沟天翻地覆地变了,钱仙儿骗了他,还扣下了玉白刀。先前的他是打心眼里相信这位儿时玩伴,可如今他不知还有谁能教他付出真心。
他犹豫了一会儿,回首望着那蜿蜒的血迹,只觉心口怦怦直跳,但最终还是决定得先从这是非之地逃离,惘然地迈起了步子。
夜空里悬着一盘银月,云彩瘢痕似的盘踞在天穹之中。天空敞亮,可山林却漆黑如墨。王小元从溪流边走开,脚下的细草犹如泥沼,踏一脚便会软软地陷进去。
从山沟子里出来,借着月光,能瞥见不远处是龙尾山脚的山村。茅草顶盖儿挤在一起,圆圆的水缸列在房檐下。
王小元想起以前做玉求瑕时曾与金乌一齐行游天下,曾来过这儿看单竹林。山村里有些小娃娃在林里用泥搭了小窑,生了火烤着梨吃,还分了一半儿给他俩,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犹豫了一会儿,王小元艰难地拖着步子往山村里,兴许从恶人沟里逃出后,他再四下打听一番,还能寻到金乌行踪。不知还有谁知道他家少爷的踪迹?他心中一片迷惘,但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看今后运气如何了。
如今一眼望去,山村里灯火通明,在幽深林中明光烁亮。
王小元眨了眨眼,一霎间,恐惧攫住了他的心神。他才发觉那并非是熠熠灯烛,而是熊熊烈火。
眼前是宛如地狱一般的景色。
茅草顶盖在炽烈的火焰中燃烧,飞灰铺天盖地,风里是浓厚的焦味。火光冲天,通红烈焰中仿若浮现出猛兽似的繁杂花纹,但浓烟渐渐遮蔽了一切。王小元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在这场浩大的火势中孤苦无援。
他愣住了,脚似被钉在地上一般无法动弹。他希望这是另一场梦,可掐了掐手背却觉疼痛。浓烟间,他依稀瞥见一群在村口逡巡的地棍。他的两眼时好时坏,如今居高临下地俯眺山村却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地棍们手里握着四角枪,有抱着襁褓的散发女人惊惶地逃蹿,撞到他们面前时被一枪搠死。他们吹着口哨,从死人衣衫里扒出几枚铜板,大笑着竖起杆儿,展起青莲色的旗帜。
那旗上绘着如意纹。青莲如意,正是候天楼的纹样。
风里依稀飘来叫喊声:“候天楼来啦!恶鬼来索命了!”乡民听此名号,人人皆在烈焰浓烟间仓皇奔逃,红艳艳的血花绽了一地。鲜红的火与血交织,山村中似煮沸了般喧闹。
地棍们叫嚷:“咱们是候天楼!快快将钱财送到爷爷们跟前来!”说着便把手中刀枪胡乱戳划,将一张张门板踢开。
王小元脸色煞白,他耳边似是回荡起了钱仙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