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虽以佻达戏谑的强调开口,却听得王小元汗毛卓竖。陡然间,王太的面孔忽地猛烈皱起,五官紧紧拧在一块儿。熊熊烈火腾空燃起,将他的面容焚尽,男人在火里凄厉地喊叫,一声叠着一声:“回来!给老子回到这处来!”
从虚黑中裂开深邃的洞穴,阴魔随着悲歌凉风汹涌而出,王小元惊惧摇头,只看得那裂洞中是阴都尸山,腐烂的尸躯横陈于那处。尸堆中颤巍巍地抬起惨白朽烂的手臂,死人们捉住他手脚,将他往地底拖。
他头晕目眩,冷汗直流,想摆脱这梦魇,却不知自己是否睁了眼。
尸堆中伸出了更多手臂,仔细一瞧,抓着他的手指干枯骨瘦。王小元低头一看,只见恶人沟一百零八张长老的面庞正死死凝视着他。
长老们争先恐后地从地底里钻出来,嚷道:“王小元——”
王小元的心漏跳了一下。
“你逃了,从恶人沟里逃走了!明明王当家当初如此看好你,觉得只有你能继承他衣钵。可你却无情无义,抛下咱们这些把老骨头逃啦!”长老们叫道,“可惜啊,可惜!若是在那夜把你这贱贼崽子打死了,那该有多好!”
一只只手臂从阴府里伸上来,将他往下拖。不知觉间,又多了数只鲜血淋漓的手。
那昔日在天山崖上命丧黄泉的天山门弟子,此时也从血河中爬出,揪住他的衣衫不放。他们脖颈上开了豁口,神色凄苦:
“师兄,门主…你抛下了咱们,就这么一走了之……”
“若是你从一开始就留在天山,是不是天山门就不会罹此大难?是不是咱们都不用死,依然能留在人世间?”
千言万语在耳边庞杂地响起,听来似蚊蝇嗡嗡,又像信鼓隆隆。王小元的两耳与心头巨震,四肢百骸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冤魂恶鬼一拥而上,以血盆大口吞吃嚼咬着他的身躯。
王小元拼命挣扎,这些都是他的心瘴,如今幻化作妖魔来索他性命。可他却似被压于巨岳下一般,分毫动弹不得。
他惶然地扭头四望,可目之所及处除却黑暗,甚么也没有。
烛火跃动了一下。芯子结的灯花落进灰烬里,绽开明艳艳的一小朵火星。
石门外风狂雪骤,风雪沿着门隙钻入,刀片子似的割在身上。
今日亦是一个雪天,褐黑的山石巍然矗立,渐渐被芦花似的白雪掩埋。从门隙望出去,天色惨白,雪雾铺洒,四处洁净却昏沌。
火盆里的炭火在咯吱燃烧,他裹着油鞣的狼皮,靠在火边,手脚微暖了些。
交谈的声音低低地从身前传来,他抬头一看,有两人正在他面前窃窃私语。
玉东青怀抱龙纹剑,正襟端坐着,缓缓捋着胡须,嘴边噙着笑意。而义娘则将脸凑近东青长老,一面用漆黑澄净的眸子时不时地瞟着他,一面笑咯咯地窃语。他只听到其间的只言片语。
“小元他…虽脑瓜子有些笨……却很用功。”
“如今……学到几式了?起势…未学完么?”
玉求瑕见他自熟睡中醒来,便放开了声,摸着他脑袋笑盈盈地道:“还在起势,不过我已打定主意,过几日就教他第一式,完璧无瑕。”
东青长老附身凑上前,看着王小元睡眼惺忪的模样,哈哈大笑,胡须乱抖:“瞧这呆瓜崽子成日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真能学得会么?”
王小元眨了眨眼,不服气地点头:“能。”
“勤能补拙。小元虽非天资聪颖之辈,却肯下苦功,一定能学得成。”玉求瑕又笑呵呵地摩挲着他的头。
玉东青了然一笑,闭眼沉吟片刻,忽地问道:“小呆子,我问你,这第一刀应作何解?”
这老头儿看来要考自己学问,所幸义娘曾教过他口诀。王小元当即答道:“为而不争,和光同尘。”
“第二刀又如何?”
王小元想了想,总算从脑袋的旮旯里拎出那道他背了数十遍的句子。“因究返本……天道承负。”
玉东青仍不愿放过他,笑呵呵地逼问道:“第三刀呢?”
“长老,您放过他罢。”玉求瑕嗔怪地看了一眼东青长老,道,“我不愿授他以第三刀,要是学会了,他可不得每回都把自己弄得筋骨断裂,再恸哭流涕地嚎上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