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九彰颇显尴尬的轻咳了声,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话说错,竟引得曹易如此反应。想再开口解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霎时间,三人间雀跃跳动的火苗忽然多了重危险意味。胡九彰暗自攥拳。他微微向李慕云的方向褪了褪,直到他确信自己能在第一时间护住李慕云的距离。可曹易凝重的神色仍然没变,胡九彰的手止不住朝李慕云被褥里摸去——
“诶……”
忽然间,曹易的一声轻叹打破了火光间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说的对。”曹易淡淡道,面上不知何时已然多出了一抹浓重的悲怆。
“但有时候,活下来的,还不如死了。”
曹易话语间也带上了浓浓的西北腔,胡九彰这才长叹出一口气来。原来这大哥是在跟自己心里头较劲啊……
他长吁出一口气,就连一直紧绷的身子都跟着放松下来。
“曹兄,我看你是不是太紧张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嘛,人活着总是要向前看的。”
胡九彰小心翼翼的开解着。到这儿,他已经大抵能猜到让曹易无从开解的心结究竟为何。这汉子大抵是曾在北疆经历过恶战,并在那一战中失去过许多战友的。否则他说不出“活着还不如死了”这样的话。
“呵呵……你不懂。”曹易轻笑着摆了摆手,“五年前,我尚可说,我安西铁军,数十年扫荡西北诸国,未曾一败。但现在,这话却说不得了。天宝十年,高仙芝将军率领安西军两万余人远征大食。那年四月,唐军从安西出发,翻过葱岭穿越沙漠,深入敌境七百余里,直到石国怛罗斯河边上,你猜怎么着?”
曹易忽然向前倾了倾身,他虽是问句,但却并未留给胡九彰回应的机会。
“我军两万余人,与大食二十万大军在怛罗斯城相遇。那时候,我是第九团的校尉,手底下两百多个兄弟。在怛罗斯河边,我们接连厮杀了五日,整整五日,第九团二百余人,只剩下我一个活着回去。”
曹易一字一句的将话说完,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得胡九彰冷汗直冒,只觉得是二百余个安西军的亡魂,在向他索命。
“你觉得我该活吗?”
曹易哑着嗓子。二人间明明隔了一簇闪着昏黄暖光的火焰,但胡九彰却只感到一阵恶寒排山倒海般扑面而至,他不自觉的向后缩了缩脖子,只觉得口中干渴难耐。
“这……既然已经活下来了,还有什么该不该的……”
曹易听他这话,却是干笑。
“呵……我是校尉,我理应第一个死!因为如果不是我,命令他们在怛罗斯河边坚持了五日,他们中至少有一半的人,都能活着回去!”
曹易的声音不大,但在胡九彰听来,却仿佛怒嚎般。他干咽了一口吐沫,定神思索了好一阵,才沉声开口。
“曹兄,不瞒你说,高将军当年远征大食,我在北庭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唐军不到三万,对抗大食军二十几万,那一战唐军之所以不退,是因为高将军要借此一战,遏制大食南下的势力,倘若不是你们孤军深入,说不定咱们北疆就要再多一个劲敌,在家门口作乱了。那一战唐军就算输,也输得不难看。安西军的兄弟都是好样的,倘若是我,也绝不会后悔死在那样的一处战场上!”
胡九彰的话说得铿锵有力,只是他身旁李慕云忽然轻咳了声,脸色像是不好。
“所以我才说,我只有死在怛罗斯,才是最好。一个团,二百八十三个人,那二百八十二个都死了,剩下的一个,还是校尉。你说,倘若是你,看到我这么个校尉回了安西,你怎么想?”
“这……战场上的生死,谁能说得准。”
“谁也说不准,但兵部的狗官就能说得准。我二百八十二个兄弟,二百八十二块名牌,拿去兵部上交,能换五百六十四两抚恤银。那兵部派来的狗官就因为这个,污我临阵溃逃,削我军职。那时候我想,我这条命,是靠着那二百八十二个兄弟,一个一个拿命在大食人手里换下来的,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不能死!我得好好活着,代替他们把第九团的大旗给撑下去,可谁想到,我连他们的抚恤银都保不住……”
曹易说到这儿,声音已经微微发颤,他脸上虽带着笑,但那笑容却惨然到让人不忍一观。
“可我要是死在安西,就太窝囊了。”曹易狠声续道,“天宝十一年,我因伤病之故,从第九团退役。我也是在三年前才知道,当年那兵部的狗官,攀着杨国忠的势力,居然一路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在长安城混得好不风光。而我那二百八十二个兄弟呢,他们的尸首……至今还留在怛罗斯河边上!”
胡九彰隔着那团篝火瞧着曹易,但曹易那只已经涨得血红的独眼中,却好似闪着比真火还要炙灼的光。胡九彰无言。他接不下这话,甚至不愿去深想。
“呵呵……”曹易说着说着,竟自己笑了,“所以啊……我也得到长安来逛逛。我得替我那二百八十二个兄弟,看看长安城的风光。”
作者有话说:
大食:阿拉伯帝国;
葱岭:帕米尔高原;
石城:中亚古国,位于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