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县衙营房内,李兆朔坐在土炕上。他如今一身的布衣,显然是落魄了,也只剩下腰间那把价值不菲的长剑,还能看出他贵族公子的身份。
穿着破落了些,但他人倒不像是山穷水尽的模样。
这时李兆朔正拿着手里的一叠文书反复研究着,而那文书的背面隐隐约约还能透出些字:门下,天下之本……至德二年四月……王事西巡,修集兵马,遂使卿等……
以“门下”二字为首,这显然是一份诏令。官府中有皇帝诏令的抄文,实属寻常。但在如今这个时候,又是这种地方, 李兆朔手中会有至德皇帝的诏令,便是极不寻常了。
马嵬兵变后,太子李亨在灵武称帝,改年号至德,也便是颁布了这份诏令的至德皇帝。而李兆朔手中的这份抄本,显然是四月是颁布的,如今已是深秋九月。当年四月发布的诏令,过了整整五个月才流转到李兆朔的手里。显然,在这里想要得到外界的消息,是极难的。
李兆朔对手中的这份诏令珍视异常。这是他继安史起兵后拿到的最新一份写有朝廷动向的文书,这上面的每一个字句,都能够叫他心神涤荡。
对他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自打大哥被杀父亲被囚,乃至他父子二人被带到辽东,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的时光。中原战局瞬息万变,而偏安一隅的辽东几乎变成了一座孤城。孤城之下,边境各族势力暗流涌动,而孤城之上,大唐余威所及之处,却已不复当年勇武。
忽然,木质房门发出咯吱声响,李兆朔连忙将手中文牒藏入袖中,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朝门边望去。
“没鬼用!有本事的谁会跑这破地方寻么营生!”
推门进来的是个留着一脸络腮胡的毛躁汉子,操着口北方口音,腰间还配着唐军军刀,显是当年跟董俊生一道入辽的幽州兵。
“你又听到什么了?”
李兆朔随口问着,眼光倒是一直盯在幽州兵身上,仍是十足警惕的。
“县衙老罗说他在茶摊遇着个跛子兵,那人说他是打长安来的,要到辽东找营生。我看他打听也没个鸟用!咱们这些人要不是因为你和你那亲爹老爷,也不至于被困在这破地方。”大胡子骂骂咧咧的进屋往李兆朔旁边的炕上一坐,眼神颇为不屑。
这些话李兆朔虽然听多了,但仍受不住他如此说辞。幽州兵话音未落,李公子脸色已然冷了。
“啧……你瞪我有什么用,老子就是因为你才被困在这儿的。不过你这个累赘货,老子也不能丢,到底是皇室血脉,一旦形势有变,卖给东北鞑子也能赚上一笔。”说到这儿,幽州兵抬手顺了顺自己下颚黑胡。
“跑你是别想跑了,不过如果你肯听话,至少在辽东城,我们董老大还是能保你些好处的。”
“好处?你们愿意放我出去了?”
听他这话,李兆朔神情一闪。
“出去你就别想了,更不要想探听你老子的去处。不想吃苦头就老实听话,在这里有吃有住,还不用你干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咱们换一换,你愿意?”
“啧啧,少来!”
幽州兵大手一挥,不再接茬。李兆朔也觉得没趣,转过身去顽自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色转暗,李兆朔便如往常一般与那大胡子兵挤在同一间屋里睡觉,本是极不习惯的,如今也习以为常,显是见不到一丝世家公子的娇贵气了。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李兆朔便悄然起身,轻手轻脚的奔着县衙吏胥的值班房去了。他要找的只有一个人——老罗。
刚到辽东时,李兆朔确实消沉了好一段时间,以至于负责看守他父子二人的兵也懒得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了。特别是安禄山在洛阳称帝时,那些兵吵着嚷着要回中原去,主事的董俊生狠罚了几个人,才将风波平息下来。但紧接着不过半月,原先跟着到辽东的兵就跑了几十人,而董俊生对安禄山显然也没有那么忠心,他在辽东结交权贵,反而与外族走得更近些。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便已然不是最初的情境。肃王父子更像是一对被待价而沽的货物,倘若安禄山胜了,他们作为旧唐皇族的血脉,转卖给某些别有用心的番族首领,也能换一笔资财。而倘若安禄山败了,这父子二人便是董俊生这一伙人的保命符,总归要带在身边带着,绝不能丢。
而李兆朔也清楚自己的价值。他之所以没有彻底放弃,就是因为他发现身边人正在逐渐改变态度。
事情最初发生在这一年的初春。某日,还留在安东的二十几个兵不知是因为什么事,忽然在夜里聚集到了一起。李兆朔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自打那夜之后,看守自己的幽州兵态度已然比之前好了许多。虽说还是幅处处透着鄙夷的模样,但至少不似最初那般颐指气使了。
渐渐的,李兆朔不但被允许出门到院中散步,到后来只要他不出县衙,这衙门里的屋舍廊院,便都可随意来去。
李兆朔因此有了与外人接触的机会。县衙里的吏胥、定期与各个府衙间来往的差役……李二公子原是不屑于与这些人接触的,但当他身边围绕的只有这些人时,也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只是李兆朔当时没想到,就是这样一群下人,只要运用得当,他们身上也蕴含着他想象不到的巨大能量。
卯时一刻,夜风阴凉,而县衙的值班房内仍闪着一抹烛光。李兆朔双手蜷缩在袖中,缩着身子小心渡到值班房的大门前,伸手轻敲了三下,就听到屋内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闷响。
“谁啊?大半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