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转动佛珠的动作停住了。
青年僧人僵硬迟缓的调转过头来——一束月光倾斜一下, 熹微的光映在他的脸上;观禅像是没再睡过,憔悴的不似人形。小和尚走近他,观禅眼珠上覆的密密麻麻全是血丝,眼下青黑,下巴已经冒出了胡茬。小和尚在他身旁坐下,观禅的眼神跟着他,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他冷笑一声:“现在我拉你一起下地狱,师弟你说,门外那家伙拦得住吗?”
小和尚扬扬下巴,温和的说道:“你可以试试。 ”
观禅目光阴鸷,是一根勒进小和尚脖子的绳索。这根绳索在小和尚脖颈上悬了半晌,最终没有发起攻击。他说道:“你想来笑我。 不过被安了区区一个‘神子’之名,当初被师父捡回来时谁都不如,师父怎么没让你干脆冷死在雪地里。”
小和尚道:“专门来这里嘲笑你,我没有那么无聊。”
“那你来做什么?!胜负已定,觉得我很可笑?前往比叡山延历寺的资格谁敢同你争?!是不是觉得一切都唾手可得?哈哈哈哈,荣升‘三会’讲师,得业统领权门僧纲,立身出世,名利双收,就连皇子亲王都得奉承你,入道后的天皇都能与你平起平坐,荣华富贵享尽尊荣。得罪你的贵族你能将其‘放氏’,这普天之下出身再好的人都不敢违逆你。可你算什么东西?!别人喊你‘神子’,你就真把自己当神?我看你不痛快,越后寺内大大小小都看你不爽!老子输了这场,可老子至少拼过,知道这运道容不下我;你呢,师弟,日日摆着这张凌然众生的脸,迟早有一天也得滚下来与我作伴!”
小和尚说:“倘若不是你兄弟养妖,这世道怎会容不下你。”
观禅仿若听见极好笑的笑话一般大笑起来。或许是自知再难爬起,也或许是四下无人,最怨恨嫉妒的对象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或许又是什么别的,连说出来就觉得可笑的原因;人类要诅咒他们,要扬声怒骂,要重捡过往,需要的只是一个一闪即逝连自己都捕捉不到的念头。观禅笑完了,反倒平静了不少,他说道:“我问你, 我兄长是不是必死无疑?”
小和尚说:“你知道答案的。 ”
观禅又笑,然而已经笑不出声音了。他将佛珠往后随手一掷,珠串断了,檀木的珠子四处滚了一地,他笑得剧烈颤抖起来,撑向额头,双手捂住眼睛,咧嘴笑的眼泪都出来:“这世道本来就容不下我们。容不下所有无权的平民。我想往上爬,就必须剃度出家,最先念的也不是佛经,修什么行,老子刚进寺庙,也就你进寺庙那么丁点大,你一进来就念书习字学武,老子就活该三九寒天光着脚扫雪给菜园子浇尿,洗全寺臭烘烘的僧袍。让你喊一声“师兄’,就得处处为你前途铺路。我哥哥就活该天生给贵族小孩当人肉沙包,替他们养狗,哈!”他从指缝中露出半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有没有听得很畅快啊?!运气好过头的‘神子大人’?”
小和尚不动声色道:“我听说这里 二十年前妖孽作祟,整座村落都湮灭在大火中。我以为师兄你是仇恨妖怪才进了越后寺的。”
他埋了一个陷阱。
小和尚不确定付下兄弟两人是否当真和二十年前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灾难相关。只是时间恰巧吻合;传言中的某个部分也恰巧吻合。但是吻合不能说明什么,在这个人鬼共生的时代,几乎每一秒都有人因意外而亡,随时都有地方发生灾难。观禅本应该能很快听出来的,但是没有。可能他精神已经不稳定了,可能他已经不在乎了;有那么多可能性,人类的情绪和灾难一样难以预测。
观禅就像毫无察觉一般的, 咬住了小和尚垂下的鱼饵。
“什么妖怪?什么大火?”观禅讥诮道,“甚至连强盗也没有。那天来的只有两队贵族公子哥们,他们圈了我们村落玩射箭,比赛谁猎到的猎物多。猎物?自然就是人了。”
观禅是被他哥哥从尸体堆里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