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只不过,所有被卓扬气场笼罩下的恬淡氛围,总是会随着爸爸的出现而瓦解。望着儿子一次次躲避的背影,严耀钦只有无奈叹息。忽略掉虚弱的体质与苍白的面容,他依旧是那个对生命无限热情,朝气蓬勃的卓扬。越是像他那样的人,面对死亡,应该比其他人更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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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严家,说到真正能让卓扬卸去防备,快乐起来的,就要数波比了。

冬季天短,严耀钦总是尽可能快地处理好工作,推掉大部分交际应酬,一得空就往家跑。他自己也说不出这种归心似箭的感觉出于什么缘故,只是脑子里一想到回家,浑身僵硬的肌肉就会自然而然地柔和下来,犹如泡在温泉水中一般,说不出的舒坦畅快。

进了客厅,噔噔噔踩着楼梯上到三楼,一路不见卓扬的影子。坐进书房打开电脑,切换到这座宅子的监控系统,找了一圈,果然在狗屋附近发现了他。

严耀钦换上身简单便服,脚步轻快地下了楼,穿过餐厅的时候,还不忘对着玻璃吧台照了照。他自己知道,这张脸阴沉惯了,有些麻木,眼神见多了血,盯着人看的时候会不自觉透出杀气。于是凶狠地揉揉脸颊,尽量温柔地笑了下,自己端详一番,愈发觉得以后还是少笑为妙。

那个蒿草丛生的僻静角落,卓扬和波比正在玩着丢球游戏。

球弹起来,波比去抢,傻兮兮被砸到了脑门,一顶,球改变方向,飞入了另一侧的灌木丛。小狗撒开腿去追,树枝密密实实挡在那,它头大,鼻子宽,怎么也挤不进去,只能用四爪不住刨着土,搞出一片乌烟瘴气,急得直哼唧。

卓扬在后面乐呵呵唤它:“算了肥波,不要了,我们换个新球吧。”

波比却不依不饶,坚持着一定要原来那个。它尾巴也垂下去了,耳朵也耷拉着,一幅失落到不行的样子。

卓扬无奈,只好亲自小跑上前,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去掏球。他的胳膊沿着树杈的缝隙伸进去,头偏向一边,费力地紧紧皱着眉头。严耀钦远远看去,不由自主跟着一起使出力道,手指微微动了几下,恨不得立刻上前去帮儿子一把。

费尽周折,球终于捡出来了。卓扬头发有些蓬乱,挂着细碎的枯树叶,灰白色牛仔裤上都是脏兮兮的泥印子。口罩遮盖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出来的眉眼却笑容灿烂。

波比遂了心愿,兴奋地冲上来抢球,卓扬逗它,故意将球在半空中忽高忽低地挥舞,引得波比上蹿下跳。无奈臭狗太肥硕了,根本跳不高,只能将粉红色的长舌头甩来甩去,累得口水飞溅。

严耀钦默默看着,嘴角也泛起笑意,脚尖前进一小步,又赶紧收了回来。他心里深深失落着,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比卡西莫多还要丑陋的怪兽,很想加入小朋友的游戏,又生怕因此而吓跑他们,怕连这一点点能旁观快乐的机会也被剥夺掉了。

身后一个富有磁性的女中音幽幽响起:“严先生,怎么不过去?”

回头细看,后面站着一身枣红色女士西装的凌彩衣。她穿着双平跟软底皮鞋,故而走路无声。严耀钦沉默了一小会,自嘲地笑道:“算了,我不想坏了他的兴致。”

凌彩衣将头发向后捋了捋,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眉毛天生出奇地高挑,对比之下,眼皮显得有些沉,看起来总是一幅对什么都见怪不怪的神情。听了老板的话,凌管家理解地点点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豆塞进嘴巴,含着小声嘟囔道:“这位少爷呢,最近迷上了中国画,听说对某位姓郑的大师十分推崇……”

严耀钦没听真切,疑惑地“啊?”了一声,再要问清楚,那抹暗红色的影子已悄无声息走出了老远,用手将巧克力豆抛到半空,一昂头,嘴巴接住,自得其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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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岛当代的书画大师郑老先生,是个风雅之士。视金钱如粪土,不为五斗米折腰。对于浑身铜臭的商人,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不得已之下,严耀钦带上懂收藏的朋友亲自飞往台湾,拍下来一对乾隆珐琅彩双环瓶,辗转托人送上了郑府,这才蒙老先生赏光一见。动用各种人脉手段,总算求得郑老愿意亲自指点儿子,严耀钦满心欢喜地跑回家邀功去了。

到了家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听凌彩衣说卓扬在书房,连忙跑去见他。

卓扬正窝在沙发里安静看书,听见门响也纹丝未动。这间书房除了严家父子,外人很少进得来,无论如何,爸爸的走路声他还是听得出的。

严耀钦几步走到沙发边,喜不自禁地干咳了一声,蹲下身来,高度正好与蜷膝仰卧的卓扬持平。

卓扬听见响动,将书稍稍撤下几分,依旧遮着脸,目光从书页后投射过来,看不出情绪:“爸爸,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严耀钦兴冲冲将从郑老那得来的好消息转述给儿子,卓扬听过后,眼睛微微眯起,思索一阵,轻缓发问:“我对郑先生的书画感兴趣这件事,是彩姨告诉你的吧?怪不得爸爸会特意跑去台湾参加什么拍卖会呢。”

见他脸上并没有预期中的欢快,严耀钦顿感失望:“阿扬你不喜欢吗?”

卓扬温和笑道:“爸爸,我说过的,这没有意义,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呢?就好比食物吧,在人饿着的时候,热气腾腾端上桌,哪怕是馒头咸菜,也会变成珍馐佳肴。可是上得太晚,过了时间,饭菜就会馊掉,不能再吃了。就算是鲍参翅肚,也只会让人反胃、作呕,除此之外,一无是处。何苦呢?”

严耀钦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牙齿咬得紧,两腮处的肌肉一跳一跳。

在里岛这片地界,在西区,何尝有人敢这样当面给他严先生难堪?也只有卓扬,会一而再、再而三言辞犀利地损他脸面,却又让他无从反驳。短暂静默片刻,严耀钦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挂起一幅尚未练到满意的紧绷笑容,柔声说道:“爸爸只是给你准备多一个的选择,没关系,你喜欢就去,不喜欢就不去,一切都随阿扬心意。来,下楼活动活动,等下要吃饭了。”

说着话伸出手去,想握住儿子双臂将他抱起来,像个宠爱小孩子的父亲那样。可惜这动作他从未做过,虽然家里有两个从小婴儿养大的儿子,却没有亲手照看过,故而行为极不熟练,不知道该使出几分力道。

就在迟疑之际,被卓扬轻松躲过,溜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