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雅濂头也不抬:“不关禅师的事,为师本就很好,没有什么病痛。”
“那怎会这样瘦……”
“清修之人,不食荤腥,瘦些又何妨。”
“——师傅!”顾相檀急了,“您忘了我走之前的话了吗?爹娘的事相檀此去京城已经做了个了断了,师傅不需如此挂怀……”
“啪!”傅雅濂忽的撂了筷子,冷冷地看向顾相檀:“你还知道你此去京城是所为何事?为师还当你忘了呢。”
顾相檀猛地一愣,刚要开口,傅雅濂便喝道:“——跪下!”
顾相檀又是惊了惊,片刻缓缓起身,跪在了傅雅濂面前。
傅雅濂直直地望着眼前这个一年不见已是长高长大了许多的孩子,眼中闪过凄楚的哀伤:“你还记不记得你爹娘将你送来鹿澧学佛时说过什么?你又还记不记得,走时,为师对你说过什么?清净安稳,才可一心求道,然而你呢?反倒深迷自性,贪恋尘缘,越发忘了本心了!”
顾相檀心头不由一个咯噔,若是师傅怨怪他在京中使些鬼蜮伎俩,搅得朝中暗潮汹涌的话,顾相檀还能安然以对,然而傅雅濂这火气和这过分激烈的情绪显然并不只是针对此事,仿佛还有什么触动了师傅心底的禁忌。
顾相檀不由转着眼睛,忽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只见傅雅濂月白的袍角上沾了一块巴掌大的灰泥,半干半湿,按师傅这般爱干净的脾性,若是先前弄脏的,怕是早就换了衣裳,显然这泥巴才沾上不久……
在自己回来前,师傅方才出过门……
顾相檀猛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只觉兜头一盆冰水自头顶猛地浇灌下来,冻得他一时难以成言。
“相檀……”傅雅濂喊了他一声,自椅上站起,蹲到了他的面前,“你在想什么,许是瞒得过很多人,但是为师却从来都知道,你觉得你能骗我吗?”
自小到大,顾相檀那些活络的心眼,刁钻的念头没有一项逃得过师傅的眼睛,顾相檀在傅雅濂面前也一向说不得谎话,于是此刻,他只能紧紧抿着唇,思忖着要如何对他开口,言明自己的心情。
可是顾相檀的犹豫,在傅雅濂看来便是他明知故犯的心虚、心性不坚的摇摆,傅雅濂只觉胸口气血翻涌,猛地起身拍桌道:“堂堂大邺灵佛却不知束身自好,深陷红尘,背弃信奉,你心里还有没有佛祖,有没有天下,有没有将大任托付于你的那些人?!如此自甘堕落同那些伶人又有何异!”
此话一出,不止顾相檀愣了,连傅雅濂自己也有些怔在了原地。
大邺国佛教盛行,虽不至人人皆要同和尚一般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但连皇上和众位贵戚权臣都不过后院了了,有些人又哪里敢到处沾花惹草整日荒|淫无道呢,连偌大一个京城,也就只有华琚坊一家算得上门面辉煌的秦楼楚馆,其中又以清倌为多,面上最多听听曲,吟吟诗什么的,即便有些苟且的事儿,也只敢在私下胡闹,又怕万一留下了子息血脉,反而得人闲话,就好比关永侯梅四胜一样,若是私生子能给他脸上添光,他也不需这般谨慎的将孩子偷偷地养在外头,谁都不敢让知道,也不敢接回府了。
但是,是人皆有五尘六欲、贪嗔痴慢,有清心的,自然也有重欲的,既然面上不给疯闹,私下里多得是愿意操持各种营生讨有钱人欢心的事儿,特别是那些家大业大有钱有势的官员财主,玩|女人盯梢的太多,那便寻个没人盯梢又一样漂亮的不就好了,于是,不少伶人戏子便由此而生,这些多是由一个班主领着,一个戏班中全是束发前后的男孩子,身娇体软,雌雄莫辩最为得人喜欢,若是被哪个财主大官瞧上了就能点名牌让他上府里去唱戏,至于是唱一晚还是唱一个月全凭得不得宠了。
此风由宗政帝登基时渐渐长了起来,几年下来已是愈演愈烈,上辈子顾相檀在京内待了这么多年也是对此也有过不少耳闻,就他所知,朝中官员哪怕没亲自养过的,至少也见过,不过是没人说破,成了众人皆知的隐秘罢了,然而就算无数人都尝过鲜,但是这终究是见不得光的污秽勾当,连带着男风之事在大邺也被抹上了一层晦暗之色,即便有真心实意的,也不敢拿到台面上来说,只能偷偷摸摸地躲起来过日子。
如今,最亲厚的师傅竟拿这样的类比来说道自己,顾相檀听着只如一道惊雷劈下般,震得他五内俱焚,神魂出窍!
顾相檀苍白着脸张了张嘴巴,艰难道:“我不是……渊清更不会是……我们、我们……”
傅雅濂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脚步有些虚软,勉力扶住一边桌沿才稳住了身形,踉跄着走了两步,牙关紧咬片刻,口中已是尝到一片血腥,却仍是硬声道:“便是如此,你不该害自己,更不该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