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童就那么倒下了,倒在了另一个人的尸体上——那个人或许是他的亲戚,或许是他的邻居,起码是他的同胞,他们的血肉就这么在一起等待腐败。同涂狐君的心犹如被大力敲击的铜锣,不断震荡着尖锐的喧天响声,轰动着自己的耳膜。感觉到同涂狐君的驻足不前,贺鹤儿睁开了眼睛,却见到同涂一脸震荡之色,忙问道:“怎么了?”
同涂狐君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嘴巴开开合合,半晌,他只指着地上那尸体,说:“他刚刚还冲我笑。”
不知怎的,贺鹤儿的眼泪就滚了下来。同涂狐君见了,问道:“这是泪吗?”
贺鹤儿抹了一把泪,羞怒道:“是又如何?我不但是天界第一聪明人,还是天界第一眼浅男!难道你不知道吗?”
“什么是‘眼浅’?”
贺鹤儿不悦地说:“就是很容易感动,很容易流泪。”
“就是‘爱哭’?”
“不要用这么娘的形容词可以吗?”贺鹤儿羞怒道。
同涂狐君心情不畅,却又因贺鹤儿的羞怒而稍微宽心了些,也不知端的。只是二人离开了这充满死亡的城池后,却停留在城池的后山上。日落余晖洒落,从山顶上俯瞰,染满残阳的城池就像是浸在了血里一般,泛着太阳回光返照的光泽。同涂狐君呆坐在山上,呆望着山下,心中十分茫然。他既是神,却又要白白看着这些生灵涂炭?他既是神,明知生死有命,却又为之触动?
在血色的残阳中,贺鹤儿提了一个水壶来。同涂狐君没有说话,只看着夕阳中贺鹤儿的影子。贺鹤儿的姿态确实有点像鹤,身体纤细而柔软,颈脖颀长,线条优美,腰身狭窄,双腿修长纤细。同涂狐君自不知道贺鹤儿从小就被塑造形体,是要作为献祭的礼物送给河神的。只是命运辗转让他上天成了半人半仙。因此贺鹤儿虽然性格猥琐,但形体仍是不错的。
贺鹤儿回过头来,说:“你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吧?”
夕阳西下,日落月上。月色柔和地洒在山上,也洒在了城池上。经过了日头的鏖战,夜晚的城池也疲惫不堪地进入了死寂。城已是死城,自是鸦雀无声。但在同涂狐君的耳里,却是风声鹤唳,声声都是怨灵的凄厉叫喊。贺鹤儿将水壶递给了同涂狐君。同涂狐君将铜壶打开,倾倒出一些水滴在手心。他的手摊开,犹如荷叶一般盈盈舒展,又如荷叶一般能将水滴承载。只见那水滴在他手中滑动数周,便散发出银色的光泽。他又将手轻轻往上一抬,那水滴便银弹一般地顺风散落到山下的城池中。
一时,天空聚拢起一团暗云,就堪堪压在城上。同涂狐君默念咒语,那宽大的衣服下摆出便延伸出八条又蓬松又宽大的狐狸尾巴。看着那月色下玉白的绒毛,贺鹤儿不禁压抑,原来同涂狐君是一头白狐呀!同涂狐君生而九尾,法力无边,虽然现在遗失了一尾,却仍是狐中的佼佼者。只见他咒语催动,暗云翻涌,便下起了雨来。这场雨下得并不猛烈,只是缓缓落下,伴着习习晚风,又是清凉怡人,润物无声。这场雨洗清了冤孽的血迹,让亡灵看清了前往来世的路。他们慢慢地行走着,明明已经是失去了形体的魂灵,却仍能感受到春雨滑过脸庞的喜悦,他们缓缓而行,缓缓而去,不必在人间游荡,不必生前受难死后无依,更不必徒添怨气,助长妖孽。
城中还活着的人,到了明天,便能看到被春雨催发的花朵。不知这是否能为无望的难民提供一星半点的惊喜。但是即使没有花,即使没有神,活着的人还是要努力地活下去吧。这就是人坚强的地方。他们也许不相信美,不相信神,但只要相信生命,那么还是有美好的创造的。
第10章
这一晚,山上风凉,贺鹤儿睡在四条大尾巴上,盖着剩下四条大尾巴当被子,舒舒服服地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沙玉因静坐在禅堂,细致而耐心地颂着经文,白玉一般的指尖拈着一颗颗念珠,香火在他身影旁缭绕,更显得如仙如幻。贺鹤儿想唤他,一时却又不知该唤他大哥还是同涂。
第二天起来,贺鹤儿看到同涂狐君时,还是有几分恍惚的。同涂狐君以为他没睡好,说道:“昨晚没睡好?”
贺鹤儿叹道:“我昨晚做梦了。”
“梦见什么?”
“我……不知道……”贺鹤儿叹了好大一口气,“我不知道那是你,还是大哥。”
同涂狐君愣了愣,说道:“你不是说我和他很不同?”
贺鹤儿却道:“因为我发觉你并不是那么的无心无情。”
同涂狐君蹙眉道:“那你现在认为我和他是同一人了吗?”
“那也不会。”贺鹤儿耸耸肩说,“他要是变态狠毒起来,还是很好认的。”
“变态……狠毒……”同涂狐君颇为惊讶,“沙玉因吗?”
“是啊!”贺鹤儿道,“如果他像你这么玉洁冰清,那你以为三毒是怎么来的?”
同涂狐君只道:“那我和他又有什么好混淆的?我绝不狠毒吧。”
贺鹤儿道:“因他有神圣的一面,也有狠毒的一面,有温柔的一面,也有残忍的一面,他是很复杂的一个人。”
同涂狐君道:“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世人可比神仙有趣多了。”贺鹤儿笑了笑,说,“好啦,我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的仙君大人,请问可以启程去找尾巴了吗?”
同涂狐君问道:“去哪里找?”
贺鹤儿答:“先去多人的地方吧。我可不像你能遗世而独立。人是不可能脱离人群的,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