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他想起这几个月来屡遭虏寇袭掠的边报,又想到台下尚自看戏取乐,银钱如泼水般洒向台上的待拨军官,不禁叹了一声。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虽说那些将官还没拨到军前,可以他们素日吃酒看戏、流连教坊的行事,到边关未必做不出这样的荒唐事。更甚者到了边关便把持权柄、任用私人、私役军士、侵吞军饷、强占屯田……如此一来关军战力更弱、守备虚空,只怕将来虏寇侵边时带来的损伤更大。

即便他们在边关收敛性情,安心守城,可若平日不读兵书,不经历练,猛地调派到一城一堡做守备,又真能守得住么?

他们懂得怎样挑选精英,用其所长么?懂得大营如何操练,将弱军训成精壮么?懂得如何体恤士兵,收拢军心,使将士不惧接敌实战么?懂得战事起时将强军弱军各自分派军务,以免杂乱军心么?

他这些日子不仅在外调查备选将士的履历,更在都察院调阅了许多边报,越看越惊心——

承平百四十年,大郑的边军早已不复精锐,兵器库中藏的火器、兵甲尽是旧物,甚至有不少都被私卖了,兵部一年年讨的饷银也没有多少落入底层兵士手。大批军士沦为将官屯垦的农奴,全无操练,虏寇来袭,又怎能不一败涂地?

写至此地,他手中的笔都似叫边关百姓鲜血浸透了,沉重地压在纸上,字字入木三分。而写到他这些日子查访到的,才德俱庸短的将官时,他的笔触却又轻灵了许多,行云流水般毫无滞涩地写下了他们的名字、履历与这些日子在京贿赂上官、疏通门路、包养乐妇、混迹教坊……种种不公不法之事。

这一纸状书递上去,别的不提,马尚书定然要恨他入骨,说不定还会与他祖父翻脸,而他祖父为了讨好周王一系,必定是要从重处罚他的,甚至可能再把他发到外任,不许他再留京碍事。

他心中沉淀着千言万语,把写好的奏章递给宋时看了一遍,注视着他问道:“你觉得这一本写得如何?”

宋时诚实地说:“很能得罪人。马尚书可是周王的亲外祖父,你竟在奏章中公然说兵部选任的人不合格,要求重新彻查这些即将调派边关的人,还要将不合格的发往各地卫所当值……幸亏你是阁老的孙子,要是一般人,这一本我就不让你上了。”

桓凌原本心思有些沉重,被他一句话逗得笑出声来,摇头笑道:“你这说法得真是先抑后扬……多谢你开解我。其实我也知道这一本弹劾的是权势之人,难有胜算,而若参不倒马尚书,吃亏的定是我。外人倒难对我这御史做什么,以我祖父的性情,虽然一直期许我能担起桓家的将来,但我若做出有损周王之事,他断不会让我久占这要职……”

只有宋时懂他,支持他,甚至比他还坚定地推着他做一个好官。若没去福建,他孤身一人周旋在这样的权势漩涡中,又能坚持自己的信念多久?会不会早被祖父和妹妹卷入周王一党,凭这御史身份党同伐异,为自己一家争权?

到时候一个清清白白的宋时回到京里,他还有资格去接近么?

他看着自己干净的、仅因书写留下薄薄茧子的双手,心中感到一丝庆幸,玩笑地对宋时说:“若我被祖父赶出家门,不再是阁老之孙,时官儿可还愿意与我结契不?”

……你是阁老之孙我也不跟你结契,咱北方这叫拜把子兄弟!

宋时把奏章搁在桌上,用镇纸镇着等它晾干,又寻了个白棉纸的封套小心地收起来,而后一肘子怼在他腰间:“别看了,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