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记性好,和他说过话的士兵都能记得,十日之内仓促翻过的书册细节也都能记忆犹新。
他也是因为谢茂提过转军户的事,这些日子都在看士卒的军功册。衣家从衣尚予始就很重视底层士卒的战功考绩,决不允许任何等级的军官冒领冒认,平时就会巨细靡遗地看小兵的战功册子,战时顾不上全部看,也会随便抽查——直接从军阵中随便拎一个士兵出来,拿着册子边问边对,对不上就是泼天大案。
查实了是上官冒认下属军功,涉案者立斩,往上数三级,皆以失察罪论处。
若查实了是下属故意陷害上官,涉案者也会以诬告罪名立斩。
经过衣尚予这么多年的斩杀,西北军几乎不存在冒领战功的事情,没有人敢这么做,不止因为督帅会盯着,会随时抽查,也因为同僚会偷偷举报——举报别的都没有奖赏,唯有举报上官贪功冒领,直接升一级。
“谢、谢督帅!”田四郎都不敢相信督帅还认得自己,更不敢相信督帅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军功,兴奋得脸都红了,嗷嗷打翻了一个碗,手忙脚乱地冲身边的人说,“我、我要把我阿娘、我婆娘,都接来!”
他身边的赵勇根本顾不上理他,掐着手指算:“他个憨货都有十五六亩良田,老子比他多记两个功,是十七,还是十六亩啊……”不耐烦地推开田四郎,“滚滚滚滚,老子又忘毬了!”
席上炸了一片,孙崇还要护着衣飞石赶下一场,拎着筷子猛敲碗:“吵吵啥!肃静!”
好容易激动的士卒都按捺住兴奋重新望着衣飞石,衣飞石也不扫兴,举起已经变得冰冷的半口汤,遥遥对着城内行宫的方向,敬祝道:“愿我圣朝,国祚千年万年。”
众人这才想起这军户是皇帝答应改的,地是皇帝答应分的,国祚绵长方能守得良田十亩啊!
顿时纷纷举起锅里的热汤,跟着大喊:“愿我圣朝国祚千年万年!”
衣飞石将冷汤饮尽,由孙崇护着从这一波士卒的簇拥中出来,转到另外一拨二十桌的场地去。掉头出来就骂孙崇:“待会我说完了再倒汤出来,两句话就冻上了,面上一层油……”
孙崇也委屈啊。平时都是倒酒,酒又不上冻。谁见过督帅端着肉汤去走营的?这不是都没有经验吗!
大营中排开的流水席首尾相接,衣飞石固然是每二十桌停一次,消息却在席间如流水般传递着。
待衣飞石再去第二拨问候祝酒时,不必他套词儿,底下就有人兴奋地问,转军户是不是真的呀?不想留在陈地能回内地吗?衣飞石回复确有此事,也不用他真情实感,底下人就嗷嗷叫着凑热闹:“愿我圣朝,国祚千年万年!”
这急转直下的局势简直没有缓冲,孙崇拎着保暖瓦罐都没来得及给衣飞石盛汤。
衣飞石姿态从容地就着空碗笑眯眯地假装喝了一个,出来继续骂:“你就不能快上一点儿?被底下人看见……”酒不能喝就算了,喝汤都做假动作,小衣督帅这脸还要不要了?
“这回肯定赶上,赶上!”孙崇忙保证道。
……
城西、城南两处大营,统共一万六千余人,哪怕衣飞石二十桌集中见一次,和所有士卒说过话、喝过汤,紧赶慢赶地做完了这一切流程,也已经是戌末时牌了。
谢茂在行宫里等得满肚子的气,看着满桌子的珍馐佳肴目无表情。
好你个衣飞石,中午去跟部将吃饭,朕忍了。吃完就打马出城去了军营,朕也忍了。除夕夜,好歹要回来陪朕点炮仗吧?合着让朕一个人除夕呢?有本事你一晚上不回来,朕明儿绝不许你给朕拜年!
银雷半下午就出城去盯衣飞石的行踪了,一会儿来报一次,说衣飞石在和士兵祝酒,说衣飞石在替陛下市恩,说士兵们高喊国祚千年万年的激动。
开始谢茂还笑一笑,随着夜色越深,衣飞石从城西大营出来又直奔城南大营,谢茂就不笑了。
简直是目无君上。
简直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待银雷回来禀报,说衣飞石已经快要走完最后几十桌了,立马就要回来了,谢茂就一直在盘算,等那个小混账回来了,朕要怎么修理他?
哪晓得左等右等,衣飞石始终没回来,反倒是谢范仓促而来,禀报道:“陛下!”
一句话没说完,远处传来一个巨大的声响,仿佛是巨雷落在了地面上。
谢茂立刻下榻出门,在廊下寻找声动的方向,南边有一缕微弱的残烟在无月的寒夜中卷起,谢茂心口一缩,迅速镇定了下来,吩咐道:“马上派人去察看城南发生何事。六兄,全城戒严,注意城防。”
行宫本就有重兵把守,其余卫戍军则都轮休放假在街上玩耍,现在城外出了事,谢范自然要即刻召回所有休假的卫戍军,整饬城防。
谢范领命之后,才来得及说:“陛下,臣收到消息,有人在城南伏击了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