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原本是真不想和衣飞石掰扯这不相干的事情。他不认为衣飞石是安玉霖那样嗜杀滥戮的性子,他也不信自己和衣飞石会沦入安玉霖那样道统断绝的可悲境地。退一万步说,就算前二者皆出了差错,他在衣飞石身边,衣飞石又怎么会绕过他自作主张?
可衣飞石为安玉霖几句缓颊说情的话,已经不是态度问题了,这是立场问题。
——衣飞石竟然觉得安玉霖“情有可原”?
天庭外挂已经完成了近六成,若是谢茂和衣飞石在这种事情上都无法达成共识,一旦天庭上线,第一个制裁对象就锁定为衣飞石,那乐子就闹大了。
谢茂回头一看,书房内,李秦阁还在抠脑袋。
他不欲李秦阁听见自己和衣飞石谈话,遂将门掩上,拉着衣飞石一齐到了起居室。
二人相携坐下,谢茂还有闲情雅致端出来两盏茶,仿佛是个相当轻松的气氛。
衣飞石捧着茶盏,一口茶还未咽下,谢茂已劈头盖脸没有半点客气地砸下话来:“解紫唯写的宗门大全你读得比我精熟。安玉霖法裔灭绝是在什么时候?”
这气势汹汹的口吻,委实让衣飞石有些局促,答道:“一千六百年前。”
“你也知道是在一千六百年前?”
“如今被安玉霖废去修为逐入太空的青庭后人,有几个活到了一千六百岁?他们大多数都不曾参与当年谋害驱逐他法裔的计划。安玉霖身携合道真人之威,杀回风定星道场,愤怒之下不及甄别,连刚刚拜入山门的十多岁少年也一并诛杀——你认为他做得对?”谢茂质问道。
许久不曾被训斥,衣飞石竟有些错愕。
与谢茂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衣飞石才垂手起身,低眉顺目是个极其谦卑驯服的姿态。
不等衣飞石低头道歉,谢茂也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对,先一步上前扶着衣飞石的肩膀,哄他重新坐回去,低声道:“你别这样。咱们好好说话。我问得急了些,不是有心发作你。”
“先生误会了。我并不认为他做得对。”衣飞石从不肯让谢茂难堪,“他此举确有不道之嫌。”
何谓不道?律曰,【杀一家非死罪三人,及支解人,造畜蛊毒厌魅】,则为不道。
不道为十恶之一,乃不赦之重罪。
可是,十恶不赦之罪,皆是以国朝治国民。
若两军交战、两国对垒,打起来生灵涂炭,纲常丧尽,如何用同一朝的律法来制裁两国之民?
谢茂思考问题是皇帝的思路,他视安玉霖与青庭后裔皆如子民,自然不容许安玉霖滥杀无辜。
衣飞石则是将军思路。青庭一脉窃据九圣君道场,断绝九圣君法裔,如此深仇大恨,与死家灭国何异?双方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战衅起于卢随心偷袭暗杀安玉霖,安玉霖死后,卢随心的法裔又灭绝了安玉霖的法裔。究其根本,此战皆因卢随心而起,安玉霖不过是幸运地打了个绝地反击。
衣飞石自己也曾在两军交战时筑起京观炫耀武力,他难道会承认自己滥杀无辜?穿上战袍拿起长戈卷入战端时,生命中已然没有无辜二字。
“不过,他法裔彻底断绝也是事实。”
“若他陨落之后不曾被北斗剑舍命守护,也不曾有幸遇见先生,青庭后人又何曾会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任何代价?那刚刚拜入山门的十多岁少年,不也会呼吸着安玉霖昔日理顺风水的气脉,享用着原本属于九圣君后裔的灵脉,窃据仙缘,踏入仙途么?”
“如今安玉霖有幸复活归来,愤怒之下杀死灭门仇敌,他的所作所为虽有不道之嫌,但,我以为他和一言不合就屠杀远星舰队的解紫唯毕竟不同。对自己无辜死去的法裔子孙,安玉霖也称得上一句慈爱义气。”
谢茂被他两句话说愣住了。
倒不是衣飞石这番话如何不可反驳,主要是自从离开谢朝之后,他几乎没有听过衣飞石顶嘴。
他俩三观有着微妙的不同,这事谢茂早就清楚。谢茂认为人身为个体,只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衣飞石则认为人无法逃脱自己的出身与组织,家族师门的善恶祸福垂直牵扯,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两人在谢朝就为这两种不同的观念战过两场,各有输赢。谢茂认为,衣飞石对此也早该心知肚明。小衣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在同一个问题上,为无关紧要的人再和我争执一场?
怔忡片刻之后,谢茂马上就想明白了。
他果断地吐出两个字:“徐莲。”
衣飞石当然不可能为了安玉霖和他顶嘴,安玉霖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便是铠铠顽皮惹祸,衣飞石也从不会为了铠铠公然反驳他的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