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站在杂乱的厅堂中,眼泪源源不绝地流着,不住以衣袖擦拭,仿佛又成了当年的小孩儿,他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
“如果一辈子等不到你,”耿曙说,“哪一天我不再在雍国待了,就回浔东来,在这里度过余生。”
姜恒来到耿曙身前,抱住了他,把头枕在他的肩上,两人就这么安静地抱着,犹如时光流逝中的一尊雕塑,任世间沧海桑田,一切从未改变。
雨下得更大了些,姜恒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屋檐前滴下的雨,耿曙将马养在后院马厩里,抖去湿漉漉的袍子,搭在侧廊的火盆前烤火,有条不紊地开始打扫家里。
“哥。”姜恒抬头,出神地说。
“嗯?”耿曙手下不停。
“瓦当和从前的不一样。”姜恒笑了起来,“以前家里瓦当是桃花的,现在是玄武的。”
从前姜恒最烦下雨天,因为下雨天什么也做不了,读完书,只能坐在屋檐下看雨。
耿曙说:“许多地方,我都记不得了,还是你清楚。过几日咱们去河里钓几条鱼,依旧养在池塘里头,再种点竹子。”
耿曙望向院内,那年在雍都时,他特地嘱咐了周游,让重建的商人在院内种一棵树,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树了,也许是李子。树下挂着秋千,耿曙是一直记得的。
他收拾出一间卧室,把厅堂的杂物堆到角落里去,那些都是在大火之后清理废墟时,翻出来的、曾经的家当。有不少生锈的铜与铁,是昭夫人生前存的郑钱,在火焰中被熔成块状。木制之物大多被烧了个精光。
当年耿曙托人重建姜家后,汁琮也正是在此地,找回了耿渊生前所用过的琴。
“我去买点吃的。”耿曙看看姜恒,又改变了念头,说,“咱们一起去罢。”
“好。”姜恒站了起来,他直到现在,还有点难以接受这个惊喜,就像在做梦一般。
耿曙打起伞,与姜恒出去,在城内走了几处。浔东在郢郑之战后,遭遇了足足两年饥荒,不少百姓都逃荒去了,城内如今不足千户,俱集中在玄武祠外,有一个很小的市集,贩卖日常用度之物。
城中居民姜恒小时候也认不得,毕竟他几乎从不出门。别人更认不得姜恒与耿曙,只是充满疑惑地打量他们,幸而没有问长问短。
虽只是午后时分,天色却一片昏暗,官府迁到了祠下,姜恒思考良久,没有去朝县丞打招呼,当年的县丞早已死了,如今已换了父母官。
“怎么卖?”耿曙有点不安,站在肉摊前询问,“鸭子呢?我还买点豆腐,一起能算便宜点么?”
卖活禽的妇人倒是很热情,提着鸭子,塞到耿曙怀里让他看,说:“哎呀,我们家的鸭子是顶好的呢,吃湖后的鱼虾,这鸭子你要,蛋也一起卖你了,算你便宜,便宜的,小兄弟不是这儿的人?啥时候来的呀。”
耿曙已经有许多年不曾买过菜,毕竟一国王子,早已不需去辨认食材的好坏。姜恒见耿曙回到人间烟火中,与摊贩对话时,有种不知如何发话的笨拙感。
姜恒笑道:“我们来走亲戚,就它罢?”
姜恒说了句越语,他小时虽不出高墙,墙内却听得到外头人说话,昭夫人口音中亦带着吴越之地的温软意,本地人一听便心下了然。
于是耿曙买好两三天里吃的食材,又与姜恒回去,为他做饭。
姜恒回到家中,那堵高墙仿佛眨眼间隔绝了外面的整个世界,里头只有他与耿曙,回到了生机盎然的小天地里。
他没有杀那只买来的鸭子,把它养在院中池塘边上。耿曙炖了肉,以鸭蛋调开水蒸成蛋羹,又炒了个莼菜与他吃。
“就像做梦一般,”午后,雨停了,姜恒躬身在院里除草,说,“现在还不相信是真的呢。”
耿曙坐在廊下喝茶,说:“你别忙活了,明天我来收拾院子。”
“你坐着罢。”姜恒很高兴,看着手里拔|出来的草,说,“我想让家里变回以前的模样。”
耿曙闻言心里又难受得不得了,姜家哪怕变回从前,曾经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重建一次后,院西依旧留下了一个小房,那是卫婆生前住过的地方。
西厢昭夫人的卧室空空如也,没有床榻,没有衣柜。厅堂一侧的书房内,唯一张案几,曾经的书册连着姜恒作过的文章,都已被烧毁,就连灰烬也早已深埋在地下。
那场只因一时恶意而燃起的大火,让他们失去了几乎所有,也令姜恒失去了他最后的身份证明。
耿曙再想下去,恐怕自己情绪又要失控,只得低头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