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却无能为力,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生是什么?死是什么?他常常听见风中传来云儿的说话声,笑嘻嘻地喊他:“东方,东方……”眼前时常浮现云儿睁着浑圆黑亮的大眼睛看他,时不时调皮地一笑,不知道又有什么鬼主意,然而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去了一趟潮音坞碧玉湖,履行承诺把纯钧剑送回了闻人山庄。闻人和听到噩耗,早就一病不起,看到纯钧剑的刹那,当着众人的面老泪纵横,然而一句话都没有说。原来人纵然死了,有活着的人为他伤心、牵挂,似乎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啊,至少证明还有人深深地爱着他。他想起云儿曾玩笑似的说过:“东方,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要记得我,永远记得我。这个要求总不算过分吧?嘻嘻……”当时他因为打赌输了,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可是现在他决定履行这个承诺,尽管这个承诺让他如此疼痛,度日如年。
坐船离开潮音坞的时候,他灵光一现,关于生与死,他想通了。生和死并非是对立的,它们本来就是同时存在的,死作为生的某部分永远留存下来。死并未意味着生的终结,而是另外一个开始。云儿的死让他生命中某一部分彻底终结,所谓的热情、希望、快乐等等东西全部消亡殆尽,然而他不应该终日借酒消愁、自暴自弃,而是好好活着,把云儿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并补回来。
东方弃最后还是去了天山,那是个可以让人安安静静回忆的地方,以支撑他余下来的漫长的岁月。漫天风雪中他偶然救了一个快冻僵的男孩,名叫周一飞。周一飞对他十分崇拜,争着吵着要拜他为师,死乞白赖跟着他。东方弃见他骨骼清奇,资质不凡,左右无事,便收了他做第一个徒弟,过起清心寡欲、教徒授武、不问红尘俗事的生活。数百年以后,东方弃的徒子徒孙遍布天下,他开创的“云天派”成了西域武林第一大门派,隐隐与中原武林分庭抗礼,不相伯仲。
“东方弃”这个名字从此成了和“闻人客”一样流传后世的武林传奇。他活了整整一百二十一岁,当真把云儿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并补了回来。
死前,他眼睛直盯盯看着床头的木柜。周一飞对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从里面拿出一个三寸见方、造型古朴的小木盒。东方弃低声说了句“烧了吧”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不过木盒却没有烧成,云天派的诸多门人认为东方弃珍而藏之的定是绝世武功秘籍,都阻止周一飞将它毁掉。待到打开一看,里面不过是一封平常之极的信,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上面写满蝇头小楷,字迹清秀,纸张泛黄,内容很平常,说的都是宫中的一些人和事,并不显得多么肉麻多情。边角因为多次翻阅的缘故,卷了起来。众人看完后,均说:“没想到师祖一生清心寡欲、与世无争,原来竟是这般痴情。”周一飞叹气想:奈何师父偏偏喜欢上一个宫里的女人,也难怪他最后落得远走天山、黯然神伤的结果。
某一年东方弃因为侯玉的邀请参加十年一次的武林论剑大会,路经临安城,当年的落花别院还在,只是荒草连天,屋宇倾颓,到处都是飞禽走兽的踪迹,早已不复当年花红柳绿的景象。他看着溪水中的自己,一身洗得几乎褪成浅灰色的道袍,一双布鞋,鬓边的头发已变成了灰白色,脸上的皱纹无论怎么掩饰都遮盖不住,眉梢眼角剩下的净是沧桑。数十年的岁月早已把他洗礼得尘满面,鬓如霜。而云儿的音容笑貌又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永远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刹那,芳华正茂,青春永驻,并且随着记忆的沉淀越来越芳香,令人沉醉。活着的所有人都苍老了容颜,只有云儿永远永恒。
他很庆幸云儿没有看到现在的自己。
十年懵懂百年心,同来何事不同归?直到此刻,他终于理解了这种无言的悲哀是什么,那将贯穿他整个的生命。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燕苏登基后勤于朝政,寝殿的灯火常常通宵不灭。群臣因为周明帝信道误国数年不曾上过早朝,如今新皇虽然年轻,却勤政爱民,欣喜之余不免又担忧起来,常常进谏要他保重龙体,燕苏却置之不理。某一日的午后,他伏案批改奏折,因为连日来太过劳累,于是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会儿,却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冷声问:“谁在外面喧哗?”其实算不得喧哗,只是他最近常常难以入睡,一丁点动静都能把他惊醒。
冯陈忙进来说:“有人把东西扔在景泰殿门口,上面写着……陛下的名讳……微臣该死,竟然被人闯进宫来都不知道……”燕苏一手轻轻按着太阳穴,打断他问:“什么东西?呈上来。”只见一个普通的长形木盒,大约三尺长,一尺宽,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把剑,剑身细窄,锋刃薄利,阳光下视之如一道白练,耀眼逼人,赫然是四大名剑之一的蝶恋剑,另外还有一封信。他眼睛盯着木盒,大声问:“谁送来的,人呢?”他颤抖着拿起信,紧紧攥在手心。
信是东方弃写的,告诉他云儿因为伤势太重,已于九月初八那日不治而亡,如今物归原主,请他爱借天下百姓,当一个有道明君。他要走了,也许他们再无相见之日,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