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受此事影响最大者莫过于珠玉二人,却说煦玉来荣府与贾珠居于一处至今已逾十载,此番骤然相分,无异于夫妻相离,有多少难分难舍自是不消赘述。搬出荣府的前夜,珠玉二人仍如素昔那般同榻相拥而眠,只不料睡至半夜,贾珠竟梦见阖府抄家、众亲发卖的惨剧,登时从梦中挣扎着惊醒,骇得面色惨白、冷汗浸浸。身侧煦玉亦被一道扰醒,见贾珠面有骇色,浑身发颤,忙不迭将贾珠搂进怀里,出声询问贾珠出了何事。贾珠沉浸于恶魇之中尚未回过神来,只觉自己此番作了此梦,当真乃不祥之兆。待闻见煦玉从旁呼唤,方找回神智,将脸埋在煦玉怀里,低声哽噎道:“此番不过是分离前夜,我便已做此恶魇;待之后分离,漫漫长夜,孤枕难眠,又当如何度过……”
煦玉闻言亦是情难自禁,忿忿然道句:“此番终是因了你我之情不可公之于众,你我虽有婚约,却难以兑现,致使我二人这般两厢分离!未曾有这么须臾一刻,我如此怨恨你生成男儿身!若你为女儿身,当作我林家大少奶奶,随我一道回府,何以会这般留你一人在娘家!……”
贾珠听罢心下更添了伤感,欲强自振作,方打趣道:“说得仿佛我被你休弃一般,我又并非那刘兰芝……”然待此言出口,心内愁绪不减反增,念及之前的噩梦,又补充一句道,只不知所指何意,“何况我到底是这府里的长男,并非那嫁出之女,无论我身在何处,这个府邸需要我,我皆不可弃之不顾……若我能选择,我断不会令你离开我,然总归了这世间太多事与愿违……如今你可携了妹妹任意来去,我却不可如此……”
煦玉闻罢这话如何能忍,搂紧了贾珠惨然说道:“随我一道回府,我二人厮守在一处。”
贾珠闻言泪如雨落,对曰:“你亦知这府里离不开我,我便是去了,不过住上两日,又会被府里老爷太太召回。如何是那久长之计?大抵总有一日,我能追随你一道……”说着又伸手抹了眼泪,强作欢颜道,“总归了你我二人皆在城里,又并非南北相分。这之后无论我手边有事无事,我每日皆会往了林府见你一回,你自可安心。若是我闲着,我亦可离府一两日,来与你相守。近日海晏河清,朝中亦无战事,兵部成了冷曹衙门;殿下亦是日日入宫侍奉上皇,亦无暇召我陪侍,想必我近日很是清闲……”
话已如此说,煦玉亦不知如何反驳,虽心有不甘,亦是无可奈何,沉默片晌,方道句:“几日后,我那生辰又至。我将于府中宴请诸人,届时你定需前来……”
听罢这话,贾珠方恍悟,如今五月已至,每年五月初八,皆是煦玉作为生辰,大摆筵席,请来诸多亲友饮宴之日。贾珠道曰:“此事我自知晓,定会前来助你,你无需多虑。”
煦玉又道:“我欲于那日邀请孙大人并了孙少爷,正可探视一番这孙少爷品貌才智。”
贾珠颔首。
随后二人皆失了睡意,只道是今后这般同床共榻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遂干脆就此并肩躺于榻上天南地北地闲聊,甚至于期间贾珠考较煦玉,令他凭记忆将全唐诗中带情字的诗句列举出来,煦玉念一句,贾珠数一句,从情字在句首第一个字、在句中第二个字,直到在句末最后一字。从四言唐诗、五言唐诗到七言唐诗,煦玉直举出两千余句,最终因了贾珠难以计数,方才作罢。彼时贾珠伏在煦玉身上,打着哈欠说道:“不数了不数了,都数到两千五百七十三句了!我的大才子,我数不过你,你最厉害,心中装着书橱,无书不知!兼了这数句子跟数羊一般,数着数着便睡意袭来。”
煦玉闻言笑曰:“你既倦了,便睡罢。”
贾珠则摇首道:“与你分离在即,我不欲就这般睡了。”
煦玉则强笑道:“你我又并非永不相见。”
此番贾珠则摇头不语,待只觉自己上下眼睑直欲亲密接触,方又强作了清醒,开口打趣道:“如今只觉你们京师二位才子当真非人类所及,我的大才子,你于重病之际尚能拽文考据。据文清言,子卿曾病时联诗,一人联完古风三十韵,且俱是文清随手捡的三十个生僻字。还有一次从蒋家喝醉归来,他祖父谢大学士将文集送来请他作序,他当即飞笔成章,令他祖父阅后欣忺非常……”说着又为顾全煦玉情绪,忙不迭补充一句,“不过你亦曾醉中著下那《格竹赋》,引得阖京皆赞……”
难得这回煦玉因了心中感伤,闻及贾珠话中赞了孝华,却也未曾生出抵触之情,惟忆起孝华爱人新丧,又念及自身,反倒更加勾起了离愁:“枉他有惊世之才,如今亦不过形单影只,孤吟独唱,未得与爱人相和,岂非枉然……”
贾珠闻罢这话,心下既喜且悲,悲的是人间总是聚少离多,无论生离抑或死别,欢愉总也抵不过离愁;喜的是自己虽与煦玉分居两府,总也好过如孝华柳菥那般阴阳两隔。
之后他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闻见窗外鸡鸣,方一道起身,唤了外间的丫鬟来伺候着穿衣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