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先入为主,咄咄逼人。
傍晚凉风穿庭而过,身侧小童抬眸看了他一眼,见青年盯着制药房的屋门,不由心中长叹一声。
自家公子生得芝兰玉树、博学善文,性子却如石头刚硬板正。
得知自己误会姑娘后,便即刻要来当面致歉。奈何陆曈身为翰林医官使,每日忙碌更甚院使,用过午饭后就一头扎进制药房,到现在还没出来。
他等得肚子都饿了。
然而自家公子死心眼,不等到人决不罢休,这般严肃神色哪看得出是道歉,不知道的还以为兴师问罪。
正想着,面前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陆曈背着医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小药童忙扯了把纪珣袍角。
陆曈刚出门就瞧见门前站着的两人,不由脚步一顿。
凉风吹树,蝉声断续。纪珣站在门口,拦住她的去路。
“陆医官。”
她只顿了一下,便冲纪珣点头:“纪医官。”
语气平静冷淡,宛如几日前医官院门口的质问全是幻觉。
纪珣抿了抿唇,放低了声音:“今日我去了司礼府,见到金显荣。”
“嗯。”
“金侍郎说,你已告诉过他药方中使用红芳絮,并说明红芳絮毒性药理。”
“是。”
他看向陆曈:“既然如此,前日在医官院门口时,你怎么不解释?”
解释?
他说得如此认真如此天经地义,好似只要她解释了他便会信,竟让陆曈生出一种荒诞的可笑。
沉默了良久,她才开口。
“其实不必解释,换做寻常医官,应当不会在金侍郎的药方中加上一味红芳絮,纪医官评说我急功近利并没有错。”
她仰起头,语气有些冷淡。
“只是,金侍郎比我更急功近利罢了。”
金显荣的病,用红芳絮做药引,是比用医官院那些温和之药来的药效刚猛。她一早就将其中利弊清楚告知,无非是笃定这位脑子长在裤腰带上的大人,只要尝到一点甜头,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让一个纵情享乐的人去思考几十年后会出现的麻烦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毕竟当年,金显荣的爹就是死在床上的。
有些事,根本无需隐瞒。
纪珣不赞同地摇头:“那那些流言呢?”
董夫人曾在他回家途中叫停马车,与他说话,话里话外都是他点了陆曈红榜第一,与陆曈关系匪浅之意。院使崔岷也曾有意无意试探,言谈中暗示似乎是陆曈自己所言。
他知平人不易,在医官院中想寻靠山为自己撑腰亦能理解,是以并未刻意拆穿,但心中终究对此投机之举不喜。
然而经过先前红芳絮一事,纪珣渐渐不那么肯定。
他问陆曈:“那些流言,真是陆医官自传?”
“扑哧”一声。
面前女子似乎觉得他这话十分好笑,竟笑出声来,只是那笑意看着也冷峭。
“传言纪医官与我关系匪浅,亲自点我做春试红榜第一。然而我刚入医官院便被发配南药房,后又被分派给金大人行诊。”
她望着纪珣,目露嘲讽。
“都说仗势欺人,看来纪医官的势不太有用啊。”
这话尖刻得刺耳,听得纪珣皱眉,他第一次被人如此不客气的讽刺,竟有几分无措。
面前女子神色恬然,语气平静,他不善与人交往,从来将人看得简单,却觉得眼前这人很是复杂。
风露渐重,庭下草叶被晚风吹得窸窣作响。
许久,纪珣微微摇头,低声道:“抱歉。”
无论陆曈是什么样的人,随意揣测他人并污蔑总是不对的。他未经查证就擅自给陆曈定罪,实非君子所为。
陆曈心底一震。
默了一会儿,她摇头,仿佛自嘲道:“先前的话我早就忘了。”
“纪医官,”她退后一步,客气地望着他,“我并不在意旁人言论,也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所以你不必对我道歉。”
“这世上,有人行医是为了救死扶伤,善泽天下,但有人行医只是为了温饱果腹,想赚点银子往上爬。”
“我就是这样的人。”
话毕,冲他微微颔首,背着医箱径自离开了。
檐下的灯影又变回了两个。
纪珣站了一会儿,重新提起灯盏,就要离开。
身侧小药童忍不住道:“这就完啦?”
“不然如何?”
“公子,你不当给陆医官买点东西赔礼道歉么?”
纪珣不解:“她不是说,她不在意旁人言论,先前之事早就忘了吗?”
小童望着他足足半晌,终于忍不住扶额。
“姑娘家的话,您该不会真信了吧!”
……
出了制药房,陆曈回到宿院。
屋中亮起灯火,她在桌前坐下,从桌屉里拿出几册医籍,想到方才的事,仍有些心绪难平。
林丹青从门外进来,把外头买的梅子姜往桌上一放,招呼陆曈来吃。
前几日醉酒的尴尬过了后,林丹青又恢复了从前模样,甚至更甚,从前为保持颜面尚要维持明媚大方,如今熄了灯后骂起院使同僚也毫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