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局春试题,大方脉科最后一问,是他写的。
多年前,他被太师府请至府中为戚玉台行诊,虽最后戚玉台恢复神智,但崔岷总觉不安。
癫疾治标不治本,若将来戚玉台再度复发,不知先前行诊之法可还有效。
于是他留了个心眼,每年太医局春试的大方脉科后,以戚玉台之疾症为本稍改分寸,试图在考生答案中寻得灵感。
令人失望的是,天才难得,春试中能答上最后一问的寥寥无几,纵然答上,其方子细看也不能深究,错漏百出。
他原本已忘记这回事,前几日从戚家行诊归来时,穷途末路之时,却突然记起,今年太医局春试中,有一人是写完了十副方子,甚至连验状科都新写了一方验看之法。
他差人去做了几副,效用虽算不得立竿见影,但也并非全无用处。正因如此,他才看出陆曈或有几分真本领,不惜得罪董家也要留下这个平人医工。
大方脉下的那方子,他没来得及细看,毕竟戚玉台上回发病,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思及此,崔岷便连夜去医案库,找到了陆曈的考卷。
最后一问,果然是治病新方。
犹如暗室逢灯,他拿着那副新方,犹如得到全部希望,先认真仔细确认新方无害,又在旁人身上试验几日,最终少量用在戚玉台身上。
果有效用。
虽不至立刻恢复神智清醒,但戚玉台明显不如前段日子癫躁,不再出现幻觉错乱,只是仍然惊悸难安,昏昏蒙蒙,不辨周遭人。
这方子有用。
但并不完美,似乎还缺了点什么,才能彻底治好眼下戚玉台的癫疾。
崔岷自己也曾试着改进方子,将方子周全得更好。可惜在制药房中苦熬数日,熬出白发,却仍不得要领。
他想不出来。
无奈之下,崔岷只能寻到陆曈头上。
陆曈能想出这副方子,或许也能改进这副方子。
“陆医官,”他指着药方,“麦门冬、远志、丹参、知母……此方安魂魄,止惊悸。但若病人除此之外,惘然如狂痴,烦邪惊怕,言无准凭,此药方似乎药效浅薄,或许使妄言妄见之症减轻,但神不守舍、心胆被惊之状犹在,如何改进?”
陆曈犹豫一下,疑惑开口:“院使,这是在吏目考核?”
新进医官使年终将会吏目考核,将来层层选拔,或可升为入内御医,为皇室行诊。
崔岷微微一笑:“只是与你探讨医理。”
他道:“医道无老少,你与我此刻并非上下级,同为医者而已。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陆曈垂首。
想了一会儿,她开口:“回院使,春试考场答题时间短暂,此方乃匆匆写下,的确多有不妥。其实出考场后,下官细细思索一番,的确写得浅薄了些。”
话至此处,欲言又止。
崔岷鼓励地望着她:“但说无妨。”
“狂惑疯癫之症,病由并非一种。或少有心疾,生来有恙;或风邪入血,惊悸入侵;又或情志变化,刺激过度。不知院使说的是哪一种?”
崔岷思量一下:“若是情志变化,刺激过度呢?”
“属于外因,可治。”
“如何治?”
陆曈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语句,“惊悸狂惑,有火有痰。下官斗胆妄语,若在先前考卷所写药方中,加入白及、胡麻、淡竹沥、黄柏、柏实、血竭……”她一连说了许多,“再辅以金针刺入,病人心胆被惊之症,或许将会减轻许多。”
言毕,室内一片寂静。
窗外炎热,伏日大暑流金。
女子站在桌前,衣裙整洁,言谈清爽,不似苦熬多日狼狈,年轻与他判若两人。
崔岷静静望着她,笼在袖中指节渐渐发白。
他寻陆曈来,本只是为了询问陆曈药方不妥,她若能说出一些有助于他的想法,便已是意外之喜。
但没料到,陆曈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竟能脱口而出新的药方。
这本是一件好事,至少可解眼下他被太师府施压燃眉之急,然而此刻心中却无一丝喜悦。
仿佛在这一刻清晰意识到,自己与他人天堑般区别。
又一个天才。
眼前女子不过十七岁,而他年长她数十载有余。若说纪珣少年天才,皆因他出身优越,自小习随医儒,阅遍医籍,有家世支撑,可眼前人凭什么?
她明明与他一样,只是个平人医工。
不甘、愤怒、妒忌。
指尖深嵌掌心,崔岷面上却浮起一丝欣慰笑意。
“原来如此。陆医官,果然见解独到。”他说。
“大人,”陆曈迟疑一下,“下官此方,并未经过验证,只是根据疾症胡乱猜测写下,并不确定。若要行此药方,须得验看药效方可。”
崔岷点头:“我知道。但你所言,已与我启发不小。”
“大人盛赞,下官实不敢当。”
崔岷淡淡一笑,把桌上考卷收起,适才看向她温声询问:“先前事务冗杂,没来得及问陆医官,伤可好得如何?”
陆曈一顿,低着的头埋得更低,声音温和:“已大致痊愈,多谢院使挂怀。”
崔岷微微眯起眼睛。
自打黄茅岗一行后,陆曈再回医官院,似乎安分不少,主动辞去金显荣那头差事,日日在书库中整理医籍,翻看医书。
连外出都很少。
到底是平人出身,虽有纪珣之医术,却无纪家之家底。
仍要战战兢兢,小心行事。
这就是平人的命。
他心中泛起轻蔑,那轻蔑也像是自嘲,只微微叹息一声,看着她目色怜悯。
“委屈你了,陆医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