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曈一直不爱说话,在医官院时待人也冷冷淡淡,医官们认为她性情本就如此,冷静有余,人情不足,作为医者,总是少了两份温仁。
如今看来,她不说是因为她能忍,明明自己深受病痛折磨,却还不顾危险进山。
真是个傻孩子……
……
疠所门外的药香又重新飘了起来。
平洲的赤木藤还在路上,陆曈带回来的黄金覃却解了燃眉之急。
医官们聚集在一处,一刻不停熬夜改换新方,黄金覃药性不及赤木藤浓烈,却恰好对染上疫病的病者们身体消弱不至造成太大影响。
翠翠也饮下新药。
自父亲去世后,她沉默许多,不如往日活泼。
林丹青收拾好空药碗,正打算出去,被翠翠叫住。
“林医官,”小姑娘犹豫一下,才开口,“陆医官还好吗?”
疠所的人都传说,陆曈去山上给病人们摘药草了,正因如此,病人们重新换上新药方。只是陆曈自己却突发旧疾卧病在床,这几日都未出现。
林丹青沉默片刻,道:“还好。”
“林医官,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何事?”
翠翠望着她:“你能不能,替我和陆医官道个歉?”
林丹青怔住。
翠翠低头,拧着自己衣角,低声道:“先前我爹出事,我怪陆医官……我知道不是她的错,是我太伤心了……”
“疠所的红婆婆说,陆医官是为了给我们采药才去的落梅峰,下雪的落梅峰多危险,苏南人都知道,我想去和她道歉,常医正说陆医官还没醒……她什么时候能醒?”
这个先后失去爹娘的小姑娘,怯怯地在林丹青掌心放上一只草蚂蚱。
林丹青看着手中草蚂蚱,片刻后,蹲下身来,摸摸翠翠的头:“她没生过你气。”
“陆医官是最大方不爱计较的人,”她道:“她很快就会醒来,等醒了,再来找你一起编蚂蚱。”
翠翠点了点头,林丹青却心头一酸,不敢再看,起身快步出了疠所。
苏南日日下雪,北风刮得人脸疼,林丹青收拾好药碗,往医官宿处方向回去,神情有几分茫然。
陆曈的情况很不好。
起初他们以为陆曈是虚弱导致旧疾复发,后来众医官一同为她行诊,纪珣和林丹青询问过裴云暎先前陆曈发病的迹象,渐渐可以肯定,陆曈不单只是身体衰败,她身上有毒。
然而长期做药人的经历,使得各毒在她身上症象已十分不明显,他们无从知道陆曈曾试过哪些毒,自然也无法对症下药。
陆曈脉搏一日比一日更虚弱,先前偶有清醒时,如今清醒时越来越短,比起疠所的病人们,她更危险,像油灯里摇摇将熄的残烛,不知哪一刻就会湮灭。
触目惊心。
她少时在太医局进学,医理各科名列前茅,即便后来春试红榜未能夺魁,却也自信傲然,觉得医道无穷,年轻人有的是大把时间在未来一一钻研,如今,却无比痛恨自己医术不精,竟然救不得自己朋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林丹青走进宿处。
原先与陆曈二人住的宿处,现在只有她一人。
她进了屋,想拿昨日新想的几处施诊案与纪珣常进讨论,一瞥眼,瞧见屋中桌上放着的陆曈医箱。
下山后,陆曈昏迷不醒,医箱被留在屋里保管,林丹青瞧着,心中忽然一动,走到桌前。
大夫的医箱,犹如举子们的考篮,将士们的兵器,珍贵且私密。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们从来将自己医箱保管极好,林丹青犹豫一下,伸手抱起陆曈的医箱。
陆曈自己做药人多年,虽不说,但自为医者,应当对自己身体有数。医箱中说不定会放平日用的药物,虽这可能性很小,但情势危急处,也顾不得其他。
林丹青打开医箱。
这医箱已经很久了,连医箱带子都已经有磨损过多的痕迹,被层层修补过。又似乎摔过几回,有些变形,不大方正。盖子一揭开,里头只简单的放着几样东西。
桑白皮线、金创药、煤笔,还有几册医籍。
林丹青拿起那几册医籍,都是有关治疫的,应当是出发来苏南前,陆曈在盛京自己带来的。
林丹青检查一下,见几册医籍下,还有一本文册。这文册没有书名,应当是自己书写,想了想,她在桌前坐了下来,翻开手中文册,待看清文册上的字,不由一怔。
“‘胜千觞’:白芷、独活、甘松、丁香、安息……”
“焚点此香,香气入鼻,身僵口麻,行动不得,神智清醒,恍如醉态,胜过饮尽千觞烈酒,醉不成形。”
这是……
药方?
林丹青疑惑。
她不曾听过这味‘胜千觞’的方子,其中材料与药效都写的格外清楚,看上去更像是陆曈自己研制新方。
她凝眸想了一会儿,低下头,继续翻阅。
第二页,仍是一味药方。
“‘自在莺’:青黛、虎杖、海金沙、续随子、云实……”
“散沫无味,微量吸入,喉间痛痒难当,如万蚁蛰噬,四个时辰后毒性自解,与性命无忧。”
林丹青握着文册的手紧了紧,目光渐渐凝重。
“‘寒蚕雨:凤仙、钩吻、菟丝子、旋花、白蔹……”
“赤色味酸,服下七日内寒毒入骨,不可近水,半月后余毒渐轻……”
“小儿愁……”
“渡蚁阵……”
林丹青一页页翻过去,心中震动。
这本写了大半本的册子,上头密密麻麻,满满当当竟然记的都是闻所未闻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