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时分,陈平安取出那件得自披麻宗渡船的灵器,放在凉亭石桌上,一只青瓷笔洗,接连砥砺山的山水根本,所以一旦砥砺山那边打开禁制,便是镜花水月的山上景象,修士只要不离开北俱芦洲,都可以清晰看到砥砺山那边的山水画卷,若是隔洲远望,就会很模糊。
陈平安虽然建造起了水府,其实并无傍身的水法,只好捻出一张黄纸材质的大江横流符,将其轻轻捻碎,顿时水满笔洗,云雾缭绕。
转瞬之间,笔洗上方,便浮现出一座极其平整巨大的青石大坪,这就是北俱芦洲最负盛名的砥砺山,比任何一座王朝山岳都要被修士熟知。
青石山坪之上,对方双方都尚未出现。
看不见山坪之外的景象,就像那仙府遗址的白雾茫茫,存在着一条清晰界线。
这让陈平安有些遗憾,原本还想要见识一下被琼林宗买下的那座观战山头。
而这座被誉为“两袖清风琼林宗、杀力无敌玉璞境”的商家宗门,正是陈平安此次游历北俱芦洲,最想要打交道的对象之一。当然不是仰慕那位“剑仙认输上五境”的玉璞境宗主,而是这个财源滚滚的琼林宗,正是当年购买骊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别洲买家,没有之一。
陈平安当然不可能上杆子去找琼林宗。
陈平安的包袱斋,不是白当的,需要让对方主动找上门来。
双方如何合情合理,在何时何地见面,都需要陈平安步步为营,小心翼翼铺垫,掌握好火候。
一个可以任由一洲修士冷嘲热讽的宗字头山门,说明对方极其隐忍,隐忍的同时,说不定做起事来又毫无底线,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对手。
徐杏酒带着一大摞山水邸报,过来拜访,笑道:“陈先生也在看砥砺山?”
陈平安接过邸报,笑着招呼道:“不忙的话,坐下一起看。”
陈平安取出两壶仙家酒酿,递给徐杏酒一壶,两人对坐,各自慢慢饮酒。
砥砺山之战,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的野修黄希,武夫绣娘,名次接近。一个第四,一个第五。
最近一封山水邸报上,又有关于两人生死之战缘由的诸多新猜测,有说是两人因爱成恨的,也有说是黄希这辈子年纪不大,却太过杀人如麻,不小心杀了武夫绣娘的至亲。
徐杏酒拿出了一颗雪花钱,轻轻丢入桌上笔洗,转瞬即逝,化作一缕灵气,融入千万里之外的砥砺山山水气运当中,世间所有能够承载镜花水月的灵器法宝,都有此“吃钱”神通。
上次是太徽剑宗齐景龙跟太平山女冠黄庭,捉对厮杀,两位都是处于瓶颈的元婴剑修,其实对于砥砺山的山水格局影响不小。一战过后,砥砺山的灵气损耗十分严重,若是上五境厮杀起来,想必更会鲸吞天地灵气,可是砥砺山依旧如此灵气充沛,便是有无数旁观修士,在源源不断丢入神仙钱的缘故。
徐杏酒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陈先生,以后我若是有机会下山远游,可以去太徽剑宗拜访刘先生吗?”
徐杏酒有些赧颜,“我对刘先生一直很仰慕。”
陈平安笑道:“我可以帮你事先打个招呼,但是不保证刘景龙就一定见你。”
徐杏酒眼睛一亮,赶紧起身作揖致谢。
陈平安说道:“记得一件事,将来去太徽剑宗拜访刘景龙,一定要多带几壶好酒,真要见了面,你什么都不用多说,就咣咣咣先喝为敬,刘景龙这人爱喝酒,但是平时放不开架子,得有人先带头。他要说自己不喝酒,别信他,一定是你徐杏酒没喝到位。”
徐杏酒感慨道:“原来如此,我懂了!刘先生果然如晚辈印象中的陆地蛟龙,一模一样!一个愿意以理服人的剑仙,必然最是性情中人!”
陈平安使劲点头,“必须的。”
陈平安望向桌上那座砥砺山,双手一挥袖,砥砺山青色石坪便猛然间往四面八方扩展。
他与徐杏酒如同“两尊巍峨神祇”亲临砥砺山,置身于石坪之上。
只不过越是山水重地,禁制越大,而承载镜花水月的灵器品秩高低,也会影响到观战效果。
陈平安发现自己这只青瓷笔洗,不出意外,就只能看到那黄希和绣娘两人米粒大小的身影。
陈平安曾经询问过齐景龙,大剑仙的剑气能否借此机会,隔空万里,杀人于砥砺山。
当时齐景龙摇头笑言,仙人境兴许有点机会,玉璞境也莫奢望了,因为剑修的剑气,最重剑意,如何都不会像神仙钱那般灵气纯粹,没有半点其它意思。而这一点点意思,就会使得承载镜花水月的脆弱灵器,当场破碎。不过齐景龙也说山上确实有一些古老神通、旁门术法,在历史上凭借镜花水月这道桥梁,害惨了以镜花水月牟利的某些山头。但是使出这种手段的修士,都要很小心隐藏身份,不然的话,很容易沦为一洲之敌,比如可能会让那些仙人境、乃至于飞升境大修士,心生好奇。
离着午时,约莫还有一炷香的功夫。
陈平安突然发现砥砺山天幕处,溅起一滴细微涟漪。
然后有人朗声笑道:“琼林宗那位天下无敌的玉璞境,何在?”
很快砥砺山画卷又有涟漪漾起丝毫,有人回答:“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那率先开口之人显然又砸下了一颗神仙钱,笑呵呵道:“后悔当年生下了你。”
琼林宗那位堂堂一宗之主的玉璞境修士,也真是好脾气,不但没有骂回去,反而又丢了一颗谷雨钱,毕恭毕敬道:“前辈说笑了。”
两人不再对话。
不过有人突然微笑道:“贺宗主,考虑好了没有?你若是不说话,我可就要当你答应了。”
徐杏酒轻声道:“肯定是那徐铉了。”
陈平安点点头。
北方第一大剑仙白裳的高徒,徐铉。年轻十人当中的第二人,名次还要在齐景龙之前。
有个沧桑嗓音响起,“哎呦,要喝你徐铉和贺小凉的喜酒啦?如此天作之合,这杯喜酒,老夫一定要喝。”
有女子冷冷清清说道:“我已经有道侣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
“恭喜贺宗主。”
“敢问贺宗主,与你结为道侣之人,是何方神圣?”
“贺仙子,我道心已碎,从今往后,世间就要少去一位痴心人了。”
最终徐铉的一句言语,让所有闹哄哄停了下来,“无妨,他一死,你就没了神仙道侣。”
贺小凉冷笑道:“不如你我二人,约个时间,砥砺山走一遭?你只要敢杀此人,我就让白裳断了香火。”
徐铉不再言语。
徐杏酒惋惜道:“没有想到贺宗主这般神仙中人,竟然也有了道侣,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有此福缘。”
徐杏酒突然发现对面的剑仙前辈,脸色不太好看。
陈平安低头喝了一口酒,神色恢复正常。
即将午时。
一道白虹破空而至,飘落在砥砺山石坪中央地带。
砥砺山边缘,有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走上青色石坪,她腰间悬佩长刀短剑。
陈平安驾驭云雾升腾的这幅砥砺山画卷,尽量让对战双方都出现在画卷当中,至于两人面容看不看得真切,根本不重要。
事实上,许多以镜花水月观战砥砺山的练气士,可能从头到尾都没看清楚双方的具体出手,就是看个热闹,注定会有许多中五境修士,连画卷上的人物都看不到几次,至多就是看到那些攻伐法宝、仙家术法绽放出来绚烂光彩。
所以北俱芦洲山上一直有传言,不是一位金丹地仙,根本不用奢望看出砥砺山那些捉对厮杀的半点门道。
关于这位女子宗师绣娘的来历,尤其是武学渊源,北俱芦洲没有任何一封山水邸报能说清楚。
徐杏酒很快就开始庆幸自己来了这边,而不是待在师父身边观看砥砺山之战,往常与师父一起观看砥砺山战事,沈震泽也会经常调整画卷角度,不断收缩画卷大小,但还是会错过许多关键场景。可是在徐杏酒看来,都不如眼前这位剑仙前辈如此精准把握战局,那位神出鬼没的绣娘,以及她的出拳,以及野修黄希铺天盖地的术法和那攻伐法宝的递出,虽然一样难免有些遗漏,可徐杏酒发现自己第一次观战砥砺山,如此“真切”,环环相扣,好歹能够大致看到双方厮杀的一条脉络。
陈平安聚精会神观战,不停转换画卷。
那女子武夫,暂时展露出来的实力,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远游境,出拳极快,体魄极硬。
这还是她没有刀剑出鞘。
至于是不是山巅境武夫,等着便是。
武道宗师的面容和岁数,虽然不像山上修道之人那样让人难以辨认,可纯粹武夫的境界越高,登山越快,两者越不会直接钩挂。
尤其是女子武夫,想必更如此,一样可以延缓容貌的衰老。
黄希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元婴境修士,比齐景龙还要年轻几岁,位列榜上第三、第四两人,都不足百岁。
这些修道天才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压力,确实会让那些动辄两三百岁的金丹地仙,觉得自己一大把光阴是不是都给狗叼走了。
骤然之间,山水画卷趋于模糊,飘摇不定。
陈平安愣了一下。
徐杏酒赶紧熟门熟路地丢入几颗雪花钱,画卷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陈平安便觉得这仙家山头的镜花水月,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可若是以后落魄山也有这桩生意,靠什么挣钱?难道靠朱敛与郑大风说书不成?陈平安都要担心落魄山的名声烂大街,以后弟子下山历练,兴许女子还好,男子还不得被人人防贼似的?其它的门路,陈平安还真想不出来,拉上齐景龙去落魄山当个学塾夫子,坐而论道一两次?朱敛这个老厨子烧火做饭,做一大桌子丰盛菜肴?还是裴钱演练一套疯魔剑法?让魏檗与人下棋对弈?
陈平安摒弃杂念,继续凝神观战。
不知为何,双方都好像不着急分出生死。
徐杏酒已经看得有些头昏目眩,喝了一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依旧不动如山,还要驾驭镜花水月那幅画卷的辗转腾移。
看得徐杏酒愈发佩服不已。
陈平安问道:“砥砺山大战,最持久的一次,打了多久?”
徐杏酒说道:“历史上最长一场大战,一位玉璞境剑仙,一位仙人境修士,一个倾力攻伐,一个拼命抵御,旗鼓相当,好像打了个把月。”
陈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这要是观战到结局,得吃掉多少颗雪花钱?
徐杏酒又说道:“历史上还有两位剑仙的厮杀,只用了半个时辰,就直接打得砥砺山灵气殆尽,无论观战修士如何疯狂砸下神仙钱,都是杯水车薪的结果。所以那场惊世骇俗的大战,唯有砥砺山附近的那座山头府邸,才可以看到一些大概,不过听说剑气激荡流溢出砥砺山,琼林宗为了护住山头不被殃及,只得开启山水大阵,一口气消耗掉了白余颗谷雨钱,还与山上修士借了两百颗,事后加倍补偿。从那之后,琼林宗就在山上预存了三百颗谷雨钱,常年雷打不动。”
徐杏酒一身灵气,突然站起身,打算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