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钱(一)

若是这个年轻人稍稍聪明一点,或是稍稍不那么聪明一点,其实沈霖就不止是邀请他去拜访南薰水殿了,而是她必有重礼馈赠,不收下都万万不成的那种,而且一定会送得天经地义,合情合理。最少是一件南薰水殿旧藏至宝起步,一等一的水法至宝,品秩接近半仙兵。因为这份礼物,其实不是送给这位年轻人的,而是好似一样地方官员精心准备的贡品,上敬给那块“三尺甘霖”玉牌的主人。一旦“陈公子”愿意收下,沈霖非但不会心疼半点,还要愈发感激他的收礼,只要他稍有念头流露出来,南薰水殿就算拆了一半,沈霖定然还有重礼相送。

可惜“陈先生”悄无声息就错过了一桩福缘。

天底下有嫌弃仙家重宝不够多的修道之人吗?就像他们这些山水神祇,谁还嫌弃香火精华多个几斤几两?

应该没有吧。

更可惜的是他李源不好开口提醒什么,不然一个不小心就要画蛇添足,只会害了本就已经金身腐烂如一截烂泥朽木的沈霖,也会让自己这位小小水正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一起目送车驾远游,身边站着黄衫玉带皂靴的少年,他那一闪而逝的复杂神色,被陈平安悄悄收入眼帘。

李源拿出一封密信,说道:“陈先生,这是你的家乡回信。从寄信到收信,水龙宗不会有任何察觉。”

其实这封信,有些入手沉重。

这就是山水有别的关系。

因为信上设置有一尊山岳正神巧妙的山水禁制。

作为大渎水正,拿着这封信,便难免有些“烫手”。

陈平安接过密信,见着了信封上的四个大字,会心一笑。

四字是那“师父亲启”。

一看就是自己开山大弟子的手笔,字迹随他这个师父,工工整整的,显然落笔的时候很用心了。

陈平安先将密信收入袖中。

李源就要告辞,毕竟那人说过,陈先生在此地要清净修行,不许有人打搅。

南薰水殿神灵巡游至此,登岸片刻,其实李源都有些心虚。只是想着这位年轻人在撑伞散步,应该不属于“清修”之列吧?

沈霖一走,凫水岛上空很快恢复了雨幕。

陈平安撑起伞,李源笑道:“陈先生不用管我。”

陈平安欲言又止,自己很快打消了一些个询问的念头。

知不知道那位沈夫人在龙宫洞天的大致座位高低,意义何在?当真需要拎起一条线的线头吗?

好像不用如此。

李源身上难以掩饰的迟暮老态,这位南薰水殿娘娘金身的濒临破碎边缘,他陈平安初来驾到,拎起了一两条深埋水中的脉络线头,知道了事实,若是契合或者违背自己的某些道理,是不是就要管上一管?在许多身外事,可知可不知的时候,偏偏要去自寻烦恼,是不是修道之人全然不顾身外事的另外一个极端?

陈平安觉得自己只要捋清楚了这条根本脉络,对己而言,就是一场大修心。

如此一想,其实陈平安会羡慕那些一开始就“问道之心”极其坚定的人。

如果不论善恶是非,只说本心。

比如一眼就相中那本《云上琅琅书》的林守一。

以及那个目的明确、行事果决的少女朱鹿。

还有许多相逢之人。

他们在修心一事上,都很不拖泥带水,擅长复杂事情简单化。

李源问道:“陈先生,似乎有些疑虑?”

这是废话。

一个没有疑虑忧愁的修行之人,是绝对不会吃饱了撑着,一下雨就出门撑伞散步的,而且还会走走停停,心神不定,偶尔还会多拿一根行山杖,像是在在地上或写字或画符。

陈平安笑道:“等待家乡回信,有些心急,没有什么。”

李源便不再多问半句。

陈平安与李源分别,回到宅邸,收起油纸伞斜靠门外,大雨还没有停歇。

轻轻震散身上雨水痕迹,进了屋子落座后。

相信朱敛会在信上仔细回复落魄山近况,以及龙泉郡周边的形势。

当然重中之重,肯定还是将那莲藕福地从下等福地抬升为中等一事。

其实拿到这封回信的第一时间,陈平安就已经知道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魏檗已经破境了。

不然密信不会有着独属于披云山的山岳禁制。

陈平安没有立即打开这封密信,反而起身离开屋子,走到屋檐下,看着天地间的雨幕。

人间下雨,在家避雨,他乡躲雨,要么就是撑伞而行,不然就只能淋雨。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把斜靠墙边的油纸伞。

兴许有些道理,就是那把油纸伞,天晴时分,无需取出。

下雨之时,再来撑伞。

可是市井坊间,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那么是不是随时随地携带雨伞在身,就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选择,带在身上,多少会加重负担,晴天路上,握在手中给旁人瞧见,更不像话。

而走在山上的修道之人,是没有必要撑伞避雨的。

陈平安伸手挠头,有些忧愁。

思来想去,他转身走向屋子的最后那个念头,便是觉得如果这场大雨,下的是那谷雨钱就好了,实在不行,是雪花钱也行啊。

————

李源刚去往云海没多久,水神娘娘沈霖后脚就赶到。

两人在龙宫洞天的行踪,只要有心隐瞒,便是水龙宗镇守此地的两位元婴修士,都不会有任何线索。

水龙宗的两位玉璞境修士,都没有选择常年镇守这座宗门根本所在。

这就是一种向水正李源、水神沈霖的无言礼敬。

宗主孙结除了每次规格最高的金箓道场,其余玉箓、黄箓道场,都不会进入此地。

相比北宗,南宗邵敬芝与南薰水殿关系更好,每隔几年都会来找沈霖一次。

沈霖神色复杂,“李源,你就不能随便说一句?”

李源只是微笑,一言不发。

哪怕答案是“不能”二字,都足以让沈霖猜到方向正确的答案了。

但是李源什么都不讲,从头到尾,连那陈先生都只说是两位故友子弟之一,让沈霖只需要称呼为“陈公子”即可,那么她就没办法确定真相。

只要不确定,这位南薰水殿旧人,她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就是在赌命。

沈霖便换了一个法子,试探性问道:“我去问问邵敬芝?”

李源笑道:“随便。”

沈霖那一双金色眼眸,有丝丝缕缕的光线流溢出眼眶,死死盯住这位同僚水正。

李源神色自若。

一位大渎水正,一位避暑行宫的侍奉神女。

双方神位品秩大致相当,就像是山下的大户人家,一个管祠堂香火的小厮,一个管着庭院杂务的丫鬟。

谁都管不着谁,谁也都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大人物。

一旦沈霖真去询问了邵敬芝,往小了说,是比芝麻绿豆还小的小事,往大了说,一旦被那人知晓沈霖此举,并且心生不喜,可就是私自查探那人行踪的死罪,那么这副金身还能苟延残喘个两三百年的沈霖,就完全不用忧心自己金身的腐朽溃败了,随便一巴掌,就没了嘛。

不是李源不想帮助邵敬芝渡过此劫,而是不敢,他自己何尝不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答应她登上凫水岛,就已经是李源往自己金身塞了几颗熊心豹子胆,仁至义尽了。

沈霖苦笑道:“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你我当了这么多年的邻居……”

李源脸色阴沉,皱眉道:“避暑水殿神女沈霖,我劝你适可而止!”

沈霖心中惊惧,只得行礼致歉。

李源拂袖而去。

沈霖黯然离开云海,返回湖中,施展辟水神通,打道回府。

到了湖底那座大如王朝雄城的恢弘水殿,没有直直御水去往她的住所别院,每一次出入,都还是要经过那座悬挂“风调雨顺”匾额的大门,而且只能走侧门。

那道大门从未开启,哪怕水龙宗宗主拜会,甚至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历代杨氏家主,以及浮萍剑湖剑仙郦采驾临这座巍峨水府,依旧只能行走侧门。

沈霖跨过侧门之后,身形便一闪而逝,来到自己别院的花圃旁,里边种植有各色奇花异草,那些在花丛穿梭、枝头鸣叫的珍稀鸟雀,更是在浩然天下早已踪迹灭绝。

有一位神女现身禀报,“娘娘,南宗邵敬芝登门拜访,见还是不见?”

沈霖犹豫一番,摇头道:“就说我在闭关,不便待客。”

在沈霖拒绝邵敬芝的时候。

李源要更加逍遥自在,施展了障眼法,更换面容,变成一位面容普通的黄衣少年,出现在那条白玉台阶上,缓缓下山,过了城门,行去桥上酒楼买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