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落日马场。
肆虐了一整天的大雪,到此时总算是停了,当空一轮残月,映照着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
那白,是这三月时节里最后的一场雪。
但这个时候,在落日马场内,白的不止是雪,还有许多人的脸色。
落日马场在这一场雪里,一日之间就失去了往日的热闹,也失去了积攒多年的生气和威严。从落日马场刮过的风,似乎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落日马场宽敞的大堂内,此时已经亮起了灯火。灯火很温暖,但灯光中人们的脸,却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苍白。
大堂内,曹家父子,薛越,还有于钟朝以及将军楼王小侠等人,正无比沉默地站在那儿,一时谁都没有说话,他们沉默得就像五尊雕塑。
所有人的脸都失去了血色,他们也都闻到了这里的血腥味,也感觉到了那种从心底涌出来的恐惧。
因为他们看到了满地的尸体。
大堂的地上,并排着数具尸体。那些尸体中,有落日马场严守阳父子、管家祁丞,双旗门薛禹、葛大海、以及严守阳的另外两个朋友。
其中薛禹死得最惨,一颗人头就像被人踩爆了的西瓜,早已面目全非凄惨无比。但就算是这种模样,却还是被薛越一眼就认了出来。
薛越失魂落魄的站在那儿,目光呆滞空洞,呆呆的看着尸身早已冰冷的薛禹,整个人就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久久不见半点反应。
他双拳紧握,指甲陷进掌心,渗出了血迹。
其他人几乎都和薛越是同样的神情,震惊和恐惧包裹着他们的心神,眼前这一幕,简直就像一场噩梦。
他们谁都不敢相信,名震西北江湖的第一大家落日马场,竟然在一日之间,被人屠灭殆尽!
除了落日马场外,还有同属西北江湖的双旗门门主薛禹,以及严守阳的一干至交好友,也都同时命丧于此。
严守阳一生清誉,为人重情好侠,武功修为可称一方之雄,堪称西北武林的泰山北斗。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魔教卷土重来,将严守阳的寿辰,变成了他的忌日。
这可是西北近二十年来,发生的最惨烈的一桩江湖血案了。
大堂内,气氛沉重而凝静,所有人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爹……!”
薛越忽然张口发出一声震动瓦梁又凄厉悲绝的嚎叫,其他几人被这一声嚎叫惊得浑身一震,齐齐色变。
薛越叫声未落,却突然浑身一阵急颤软倒在地,从口中喷出一口乌血,随即双眼翻白昏厥过去。几个时辰前,倒马坎一番惨烈血战早已让他精疲力尽,他所率领的双旗门部下全部战死,此刻又见薛禹惨死,无异于晴天霹雳,双重打击,悲恸交加之下,顿时气血攻心,再也支撑不住,不省人事。
见薛越突然气急昏厥,在场其他人都倏然色变,曹雄急步上前,一把抱住薛越。薛越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脸色惨白如纸,虽已昏迷,浑身却在不停颤抖抽搐。曹雄与薛越今日之前互相都看对方不顺眼,曾在倒马坎兵刃相向互不相让。但后来曹雄被时鸿尧偷袭,众人身陷尸鬼重围,薛越命悬一线,两人都有为对方援手解围。两人都是西北江湖上年青一辈中的佼佼者,虽少年气盛,却也不失血性豁达,并肩抗敌中不但嫌隙渐消,更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此刻见薛越如此情形,曹雄大惊失色,抱着薛越一阵摇晃,大叫道:“姓薛的你撑住,可别死了呀!”
曹敬武率先回神,一步跨到儿子旁边,沉声道:“他气急攻心,不能折腾,快住手。”
曹雄立即停手,呆呆望向曹敬武,喃喃道:“爹,他曾出手帮过我,你快救救他。”
曹敬武脸色凝重,闻言点头道:“我与薛门主相识多年,就算他没帮你,我也不能袖手旁观。雄儿,快将咱们家的活血丹拿出来。”曹雄连忙将薛越交到父亲手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两粒淡褐色的药丸出来。
曹敬武接过药丸,一捏薛越的下巴,分开了他的牙关,将两粒药丸倒进了他嘴里。而后曹敬武将他身体扶直,再转到他身后,深吸一口气,双掌运起真力,缓缓按在薛越的背心,将真气沿着后背穴道渡入他的体内。薛越喉头一动,口中药丸落入肚中。
曹敬武虽以曹家刀法闻名西北江湖,但内功也同样深厚。片刻后,得曹敬武真气相助,薛越惨白的脸色逐渐有了几分血色,呼吸也顺畅起来,但依旧昏迷未醒。
曹敬武撤回双掌,将薛越稳稳放下。曹雄急问道:“爹,他怎么样?”曹敬武道:“他真气损耗过度,又气血攻心,所以经脉淤气相积神志昏迷。虽无大碍,但也要等药力散开后才能醒来。”他看了一眼死状凄惨的薛禹,叹道:“这孩子遭逢如此大变,想来一时难以接受。且等他好好睡一会吧。”
言罢,他将薛越抱起,找了大堂内一张桌子,将他平放在上。然后转身,目光落向大堂外。
大堂外面的院子里,同样停放着满地的尸首。那些人有一大半是落日马场的人,大部分都是被人一刀斩断了头颅而死;剩下的二十几人,却是清一色的白衣装束,从衣着相貌上看不像是落日马场中人,也不像是中原人。
曹敬武看着那些尸首,眉头紧拧得快要滴出冷汗。
此时,严家庄园内已经有数十名轻甲执锐的龙突骑军士卒布置起了警戒线,更有一部分骑军以两人一组,驱马游弋在落日马场外围负责巡视。
落日马场遭遇如此大祸,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所以王小侠一到此地,就立刻作出了警戒。
几个时辰前,倒马坎血战中,沈默一人一刀破开尸鬼重围,而后神秘黑衣人突然出手相助,方才尽灭由阿闍绶真操控的尸鬼,田望野等人暂得喘息之机。紧接着沈默跟随黑衣人而去,倒马坎却再现魔教高手,一箭将田望野射杀当场。就在剩余几人以为生路已断时,曹敬武与将军楼王小侠率领一百龙突骑军突然赶到,险死还生的几人才得以脱险。
曹敬武与王小侠突然出现,除了曹雄外,于钟朝和薛越却大感意外。尤其是王小侠,他虽是出身江湖,手中一柄“流风刀”,有西北第一快刀之称。但如今却是镇边府将军楼魏长信的贴身亲信护卫,是名义上的官府中人。所以他和名震边关的龙突骑军一起出现,便意味着倒马坎发生的变故,镇边府也已经得到了消息,于是让身为江湖中人的于钟朝与薛越都不由大是警惕起来。
联想起那四封古怪的密信,加上倒马坎那一番骇然的厮杀,还有魔教中人的突然出现,这中间到底还牵连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内幕,于钟朝和薛越都不清楚。而镇边府是官府势力,与江湖中人一向有分明的界限。依照先前啸鹰帮时鸿尧的推测所言,这件事或许就与镇边府有关系。想到这里,于钟朝两人谁都不敢保证,王小侠的出现,是否有落井下石的嫌疑。而曹敬武一向与将军楼来往甚密,如果镇边府真有借机打压西北江湖的预谋,那曹家也一定与镇边府达成了某种协议,成为了官府鹰犬。
倘若这种猜测是真的,那于钟朝和薛越两人,如何能在精疲力尽的情形下抵挡得住一百龙突骑军和王小侠,以及一个武功不在田望野之下的曹敬武?
薛越因为一番血战,早已身心俱疲,随从部属也已尽亡于此,满腔怨恨悲怒无处发泄,乍一见曹敬武和王小侠现身,顿时疑窦从生,便开始对两人一番含沙射影的冷嘲热讽,更对王小侠有明显的挑衅之意,但王小侠却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让薛越心头更是无名火起。而于钟朝虽也浑身浴血,银钩门弟子也同样无人生还,但他毕竟是一个老江湖,心中虽有疑问,但暗中却尚有清晰的头绪,他一看到曹雄那浑身血污的狼狈模样,就不由皱起了眉头。
如果曹敬武真与将军楼勾连一气,那他如何会让被寄予厚望的独子曹雄亲身涉险呢?而至于王小侠,似乎也并无其他异常之举。
念及至此,于钟朝碍于和曹敬武也是多年相识,便没有将心中怀疑表现出来,礼貌性的和那位年纪已至知命之年却仍颇具气度的曹家之主寒暄了几句。
曹敬武见街道上尸横遍地,田望野更命丧当场,自然惊惶无比,忙询问其因。曹雄惊魂未定,几乎站立不稳,一时间根本无法冷静得下来叙述过程。于钟朝看着田望野的尸体,悲痛万分,一边叹息一边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曹敬武听得瞠目结舌,难以置信。而王小侠却在一旁冷眼旁观,听到紧要处,也是连连皱眉不已。
于钟朝说到那突然现身相助的黑衣人时,一直默然旁听的王小侠才有些微微动容,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神色。
曹敬武得知有魔教卷土重来,倒马坎血战就是由魔教策划,而严家的儿媳妇石锦依,也是魔教中人,一时震惊得无以复加,久久未曾言语,因为他也听闻过当年圣传与中原血战的事,更没有想到,严家那位年轻貌美的石锦依,竟然会是魔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