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天德八年,三月二十一日,春分。黄历上说宜修造开光,出行祈福。
这一天除了正好是一年二十四节气中的“春分”外,似乎并无特别。但对于这座江湖来说,这一天却是一个注定不寻常的日子。因为用不了多久,江湖上就会传出一个令人惊诧又振奋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是关于某几个人再度现身江湖的事。
春分之际,风暖花开,阳光明媚。
在朝阳刚刚冒出半个日头的时候,巫峡出云山下,一叶扁舟正顺着江流缓缓朝山外而去。舟上只有三人,除了一名行舟的剑宗弟子外,另外两人中,一人身形欣长素袍荡风,相貌清逸不凡。另一人身着黑衣,头戴斗笠,年约二十四五,面容冷峻,猿臂蜂腰,两边肩头分别露出两条用油布包裹着的长形物事。年轻人双手环抱,脚踏船板,目光沉凝深邃,身形不动如山。
而出云山一处悬崖边上,正有一道青袍身影,正默然注视着山下渐渐远离的那一叶扁舟,目光同样深邃凝重。而这处山崖,正是出云山五崖中的“望江”崖。
青袍身影似乎已经立在望江崖许久了,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那叶小舟,直到小舟彻底消失在错落林立的群山间不见,他才缓缓抬头,望向东方破开云层的金灿朝阳,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青袍身形负手而立,山风凛冽,吹得他衣发烈烈鼓荡。而他的手上,正捏着一颗黑色的棋子。
一子在手,但此刻,棋盘何在?
那叶小舟从一处狭涧中辗转驶出,终于来到大江之上,开始顺流而下。时辰虽早,但江边却早有附近渔农出没。有一年迈老者立足渔船之上,远远望着那一叶小舟顺流而至。老者微微皱起了花白的眉头,待那小舟从他面前快速而过看清了小舟上的人后,他错愕片刻,忽然神色一变。
而那叶小舟,已经渐行渐远。
老者恍神许久,忽然激动无比眉飞色舞地朝着附近几条渔船大声叫喊道:“你们看到了没?你们看到了没?出云山的大宗主终于出山了,终于出山了……”
拂晓之时,长安城外,百花山城。
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了春秋阁。马车非但巨大,而且装饰得极其精致华丽,拉车的骏马更是多达四匹。
驾车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相貌堂堂,目露精光,两太阳穴高高隆起。除他之外,另外还有四名身着青绿黄白四色衣服面罩纱巾的妙龄女子,四名女子皆背负长剑,虽都蒙着面纱,但仅从身段上看,便知是四位绝色佳人。
百花山城地处长安,虽离这座天下名城还尚有一段距离,此刻也还是清晨时分,但路上行人却依旧不少,所以这辆马车一驶出百花山城,立即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看到了吗?那辆车好像是春秋阁的马车。”有人低声说。
有人立即点头附和道:“的确是春秋阁的马车,而且车里的人也一定是花自飘。”
“哦?你怎么知道?”
“春秋阁内,除了花自飘,还有谁有资格让名动江湖的寒浸手白封雪亲自驾车?”说话之人是一位江湖客,他看着那辆马车远去,喃喃道:“据说春秋阁除花自飘一花独秀外,另有春夏秋冬、风花雪月和谈何容易十二高手。除了驾车的白封雪外,那四名女子想必就是花自飘身边春夏秋冬四位剑侍了。”
“兄台眼光真利。”有人叹道:“若非花自飘,春秋阁还有谁能有如此阵仗?只是听说花自飘这几年一向深居简出,不知这一次离开百花山城是为何事?”
江湖客皱起眉头。这时有另外一名年轻的游侠儿凑近,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最近江湖上都在传言,说剑宗宗主卓释然与花自飘的十年论剑之期将至,倘若传言为真,那这辆马车内的就一定是花自飘无疑了。”
“论剑?”周围不少人闻言,纷纷靠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他们论剑的时间是几时,地点又在何处?”
“据说是在下月初八。”年轻游侠儿见顷刻间自己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心中不由有些得意,他眉飞色舞,大声道:“至于地点,好像是在洞庭。至于真假,在下已经决定亲自赶去洞庭一观。”说完哈哈大笑,急急追着那辆马车而去。
“剑宗卓释然,春秋阁花自飘,这两位可是名震黑白两道多年的绝顶高手,他们若要论剑,可就真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大事……”有人兴奋的说道:“如此难得一见的场面,如果不去亲眼见证,可是我等江湖武人的遗憾啊!”
此言一出,顿时有人轰然附和。
花自飘现身江湖,前往洞庭赴约论剑的消息一经传开,不过短短一天时间,就有无数江湖豪客,武林高手纷纷离开长安,蜂涌向洞庭而去。
而那辆马车之中,忽然有人轻轻撩开了马车窗帘,露出一张俊逸不凡却又邪气浓郁的男子脸庞。他两根手指轻轻抚划着一缕灰黑相间的长发,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颇为陶醉,悠然道:“这江湖的味道,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湘楚境内某地,一处破庙内。
干瘦的少年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后,看向破烂窗口外的天气,长叹一声道:“这该死的鬼天气,总算是雨过天晴了。淋了好几天的雨,我身上都快发霉了。”
少年正是明川。他抱怨了一阵,忽然低头看了一眼盖在身上的破旧青袍,眼里闪过一抹温暖。然后他转头看向正在门口给那匹瘦得没有四两肉的老马喂草的落魄老者,大声喊了一声:“师父。”
落魄老者——曾经名列天下三教顶峰之一,号称“书剑风流”的儒门商意行,抬头瞟了他一眼,含笑道:“醒了?昨晚睡得如何呀?”
明川活动了一下筋骨,站起身来,叹气道:“睡是睡得不错,就是肚子饿。师父,昨夜我梦见吃好东西了呢。”
“我知道。”商意行瞥了他一眼,神色古怪地道:“你梦见吃烧鸡了。”
明川下意识调了舔嘴唇,道:“是啊,那烧鸡又大又肥,味道可真不错……咦,师父你怎么知道?”言罢一脸诧异的望着落魄老者。
商意行喂完了马,拍了拍手走进破庙,冷哼道:“我怎么知道?哼哼,如果不是听见了你的梦话,我还不知道你居然要我吃鸡屁股,明川呐,你可真有孝心。”说完后他就是一顿长吁短叹,一副悲苦又遇人不淑的模样。
明川揉了揉脑袋,尴尬一笑,喃喃道:“师父啊,你年纪大了,油腻的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我这不是替你着想吗?”
商意行长叹道:“你不但对我不好,而且还是厚脸皮。”
明川赶紧拿了那件青袍给商意行披上,一脸讪讪之色,笑道:“师父放心,等你以后还了我的银子,我一定请你吃山珍海味。”
商意行斜着眼睛,伸手给了干瘦少年一个爆栗,喃喃道:“我教了你这几年的圣贤书,难道就抵不了一顿饭?”
明川苦着一张满是菜色的脸,挤眉弄眼的道:“读书再多,也得要填饱肚子啊。”
商意行无奈摇头,他盯着明川看了许久,忽然叹道:“你说得对,如果人都饿死了,那读的书就算再多也没甚用处。”
明川下意识一愣,没想到今儿个这老穷酸居然会顺着他的话。
这个时候,明川的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商意行假装没听到,他开始收拾东西,随口道:“你也收拾一下,趁早好赶路。”
“就两件破衣服有啥好收拾的。”明川摸着干瘪的肚皮嘀咕道:“师父,我肚子饿了,没力气走路。”
商意行无奈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忍耐一下,等进了城,再找地方吃饭。”
“找地方吃饭?太好了,我要吃烧鸡,还要吃肥鱼,还要吃……”明川大喜,几乎忍不住要流口水。但仅仅过了片刻,他脸色立马就阴了,唉声叹气道:“师父,你说得倒容易,我们身上哪里还有银子去吃饭?”
商意行呵呵一笑,道:“就算去不了大饭馆,凭我的这点本事,给你打几只野味,捉几条鱼倒也不成问题。”
明川又是一愣,随即马上回想起那一日商意行托马飞越鹰愁涧的情形,神色顿时古怪复杂了起来。
少年像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看着商意行,紧皱着眉头问道:“师父,你到底是谁?”
老穷酸被问得一怔,皱眉答道:“我就是我呀,还能是谁?我就是你师父,也是你眼中这个半死不活的老穷酸而已。”
“我收回刚才说你身体不好的话。”明川神色古怪地道:“如果你真的只是一个上了年纪又身体不好的老穷酸,是不可能做到那种事的。”
商意行当然明白他说的那种事是什么。他无奈苦笑道:“可我就真的只是一个老穷酸而已。”
明川神色疑惑,他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答案。他皱着眉头道:“师父,你既然有那一身匪夷所思的本事,为什么还会这么穷呢?”
商意行微微一愣,忽然叹道:“如果不穷,那还能叫老穷酸么?”
明川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摆手道:“算了算了,既然你现在不想告诉我,我也不强迫你。想必师父你也有非同寻常的过去吧。”
“哟,”商意行闻言呵呵笑道:“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连你也学会通情达理了吗?”
明川耸拉着眉毛,没好气地道:“我是饿得没力气和你这老穷酸计较而已。”
在少年心中,无论眼前这个既落魄又老又穷的酸儒到底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去,他不过只是一个会点墨水道理的老穷酸而已,也是他叫了数年的师父。
可少年同时也已经明白,自己这位老穷酸师父,或许曾经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吧。
至于厉害到何种程度,少年没有见过太多的人,不知道世上厉害之人到底有多少。但能托着一匹马凌空飞过那么长一座吊桥,应该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做得到的吧?或许就跟说书人口中的神仙差不多?
但明川看着眼前这位浑身上下并无半点神仙气度的老者,又有些怀疑自己的想法。他忽然幽幽叹了口气,目光炯炯地看着商意行的脸,久久不曾移动,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