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孤独,他孤独地活了以千年计的漫长时光,整日固守在摆放生死簿的几案边,像亘古不变的雕像。
但也是这个整个地府都难以靠近的判官大人,在位面濒临崩溃之时,以一己之力改变了世界走向,让至高位面之首保持了极其优越的完整性和世界意志。
迎着位面劫数而腾空的崔判官,在恶鬼奔行的灾劫之夜。浑身浴血、伤痕无数,仍以命魂为注,上伏雷霆天劫十八道,下镇地火幽魂九万条。
天地为之一净。
血海波平、万物重回静寂。
而那时为了救世而用自身力量稳住位面本源、分毫不能移动的酆都帝君,只来得及触到崔判沾血的手指,和他那双烟灰色的、如云雾涌动的眼眸。
拨雾见月。
他的眼睛比一切夜月都要美丽,眼里有一点微微的泪光,很微弱、隐藏得非常好。
判官唇上的血迹沾到他手畔,他周身的寒煞之气随之将息。
这些隔绝他与众生的诅咒,终于在这个人为众生而死后消弭殆尽。
他说:“……帝君助我。”
如何助他?不过是一切灾厄之后,重建这陷入寂静蒙昧之世。
这道请求太重了。殷阎凝视着他,觉得心尖上像在流血,五脏六腑都碎裂开来。
而对方重复道:“请您助我。”
那身黑袍已抵挡不住镇压恶灵后承担的巨大反噬,他的身躯开始发光,血管如奔腾的狂流或是凝固的寒川,一半滚烫,一半冰冷。
“……好。”
殷阎应道。
于是震慑各界的酆都判官,就在位面重塑的这一天魂飞魄散,前尘往事尽如尘。
在更错乱的时光流速里,在这个位面流传的传说与传记中,初任阎罗天子的身畔,永远留着一个案上搁笔的空位。
直至帝君羽化,位面终于从寂静的起点走向正途,酆都也交由下一任接手时,那个空位之上,仍旧留有帝君每日摩挲出的指痕,和一册未完的记录。
那记录最后几页上,写的是:
地府千年,瞬息之变,愿与帝君长长久久。
只可惜魂飞魄散的初任判官,在往后的无数记载中,都未曾长长久久。
朝夕相见不相闻,魂牵梦萦无处寻。他与生俱来的寒煞之体,既是世上无二的绝顶天资,也是批注了此生的判命符。
地火焚心劫蓦然退去,眼前属于“过去世”的迷障尽皆消散。
眼前仍是樯倾楫摧破朽不堪的地狱第二层,殷阎抬眼上望,向阶梯之上继续走去。
他神情未变,手指却握得有些紧。连回忆都有绝望之感的一幕在他眼前真实重现,一言一行,一字一句,宛若当年。
含着血腥气的冷风拂过面颊,曾被大义囚困而失所爱的阎罗天子再度向雷云看去,闭目又睁,声音幽冷冰凉。
“崔无命,救世有什么好。”
阶梯寒冷,足下步步似生利刃。
冷风刺目,仿佛在眼角扎出血痕。殷阎继续行进,心口上那股极痛欲裂之感还未褪去。
他是高高在上、垂御八荒的阎罗天子,是重塑位面、为众生重启新篇的救世主,也是无尽虚空宇宙、各个位面闻其盛名的顶级追猎者。
但那又如何,只要崔无命在,他就只是这一个人的心海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