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殊终于无法不怀疑自己。
而大祸酿成,一百多条人命,总该有人承责。
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以谢天下,之所以留着一线生机,是因他始终仍有一丝疑惑——为何好好的阵法,会突然变异。
就算所有证据都言之凿凿,证据链里还是缺少的一环。
进戒妄山,是他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景行宗虽铁面无情不好说话,却绝不会擅断妄测,也不会受言谈左右,他们六亲不认,只认证据。
戒妄山苦,但戒妄山能堵悠悠众口,是对是错,能给他一个了结。
说来也是可笑,他一直不喜高高在上、眼高于顶的景行宗;他也一直与洗辰真人不对付总是打架,但在穷途末路之时,他想找一可信之人,将所识之人一一排除,只剩下一个人——臬司仙使,景决。
这真是讽刺至极,他看不惯的那个冷面铁血、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景决,成了他最后唯一的信任。
所以他向景决伸出双手,把自己的生命和清白交付出去。
当景决给他戴上枷镣时,意味着他余生便很难再出戒妄山。那戒妄山所押之人皆是刑责已定或嫌疑极大之人,仙史里载从未有人活着出去。
便是那样,他也认了。
甚至最坏的结果——景行宗查不出真相,一纸判他“斩仙刑”——他也认。
这世上难有万全之策,谁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倘若当真是他毫厘之失造成的一切,他愿意死一百次。
人说戒妄山的“斩仙铡”一刀下去,仙根断却,尘缘尽了。据说极痛,在童殊看来那才是最干净的死法,是彻底的解脱。
一刀下去,身首两端,罪孽洗净,重头再来。
出乎全界意料的是,景行宗没有判他“斩仙刑”,理由是证据不足,强顶着众人的质疑,判了陆殊永世□□。
尽管有所预料,当年听到这个结果,陆殊还是诧异了。
景行宗不愧是执道者,天下人人都不信的事情,景行宗敢信;天下人人都信之事,景行宗敢于不信。
五十年的刑狱,五十年的反省,有些关隘想通了,有些道理推算清楚了。童殊铁窗之中的无数个暗无天日中,把账算清楚了,该还的还的差不多的,再多的,他不肯再给。那些耽误的事情必须重拾做起;该做的事情他也容不得旁人插手。
他其实比景决的目下无尘也好不到哪去,不明不白的东西,他同样是半点接受不了。
-
童殊在回忆里慢慢勾勒出这些前尘往事,当年发生时风起云涌,风云变色,如今回想起来,不过寥寥须臾。
-
再想起这些事,他已经可以举重若轻得仿佛读一段于己的仙史,那史书里的魔头最后怎么样了,那些戳向脊梁骨的指指点点,都不重要。
因为,他如今非常明确自己该做什么。
岁月是更好的老师。
童殊解脱般轻笑出声。
他这一笑,便打破了沉默。
他无声陷入回忆之中,辛五便一直安静地等着他。听到他的笑声,辛五抬眸看来。
童殊便迎着辛五的目光勾出一个笑。他其实还有些恍然,但见着辛五近在眼前,便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辛五生了一副极美的皮囊,眉眼冶丽,风姿浓烈。这样的皮相稍加修饰,足以惑乱人心。便是如这般穿一身灰袍冷着脸,也叫人赏心悦目。
童殊从未见辛五笑,此时他心中往事已渐沉寂,望着对面那双澄亮凝寒的眼,想起今日自己所做种种,一时心中愧意升起,方才的种种慌乱莫名又鼓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