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卿连忙道:“其实怨我,若非我养阴童,便不至于精力不济——”
世上没有后悔药,如今论谁是谁非无济于事,重要的是找到那些丢失的山阴纸,童殊扶起温酒卿,沉沉道:“魇门阙人一向忠心,就算是个小婢,定也是经反复观察才起用的。监守自盗之事,之前从未发生,为何独独那婢子做了?你方才问我否出山,是否与此有关联?”
温酒卿目光闪了一下,打量了童殊半晌,才道:“是的。我们在这个婢子衣襟里发现了一幅你的布画像。”
童殊奇道:“有的我画像很正常吧,怎么了?”
“那不是流传甚广的鬼门魔君画像,而是……”温酒卿说着又打量了一眼童殊,扬手着人递上来一方素巾。
童殊接过,展开,登时便懵了,简直是当头一个天打五雷轰,打得头晕目眩。那布画中人,穿一身开襟素花朱红长袍,发半挽着,笑靥晏晏,眼含秋波侧瞧着画外之人,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风流与多情。童殊猛眨了好几下眼,才说得出话来:“这是我?”
温酒卿看着童殊道:“是你。”
童殊又瞟一眼,不忍直视道:“我没这样笑过吧?”
温酒卿几乎想抚额了,童殊不仅于儿女私情上不开窍,对自己魅力的认知水平也一直令人堪忧,她尽力斟酌了用词,吞了一大口气道:“若只论样貌神情,是你。”
童殊实在接受不了在旁人眼里自己竟还是这副模样,他设想了一番自己以这副尊容对着人情景,一阵毛骨悚然。
温酒卿见童殊不言声,便继续道:“物库乃重地,本不该有年轻小婢参与,只因这小婢对你格外崇爱,我料想她会珍爱你之物,没想到……”
童殊已经猜到了,道:“没想到有人装扮成我的样子,蛊惑她为已所用。用完之后,杀人灭口。”
温酒卿点头。
这人到底是谁?魇坊的老妪曾说见过一个外形像陆殊之人;在女儿节惨案中控魂借人之口对他说 “你回来了”的那个人;再之前,借纸雁子递话“诞妄上邪今犹在,不见当年陆鬼门”的人;到了魇门阙又说出现一个极肖他神貌之人……这是一人,还是多人?一遍遍是在试探什么?
童殊心思如电,面色愈发凝重,温酒卿瞧他神色便知事态不简单,静静等了童殊片刻,才道:“只是,既要灭口,为何不将此像销毁。”
童殊沉吟道:“他并不怕我知道他的存在,他是在向我示威,或是诱导我去做什么事情。”
温酒卿道:“知道‘他’是谁吗?”
童殊沉声道:“不知,不知是‘他’还是‘他们’,也不知在何处。我重生以来,他似乎很快便知道了,一直是我在明,他在暗。”
那暗中之人步步为营,阴险非常。温酒卿一时也拧起眉,陷入沉思,而后想到什么,忽道:“或请信仙帮忙一探?”
信仙是令雪楼座下一名专司送信的童子,自小跟着令雪楼修习,精通奇门遁甲飞行隐匿之术,除了令雪楼,甚少有人知之。且此人性情怪癖,除了令雪楼,不听令于任何人,童殊找他也得三请四托,他道:“令雪楼走后,信仙失踪,又出现了?”
温酒卿:“前一阵我跟到了一些他的踪迹,或许能找到他。”
童殊道:“那替我送他几坛酒吧。”
温酒卿道:“他从前便爱拿你的酒喝,这几十年却从不来要酒,如今你送酒给他,他知道你回来了,一定高兴。”
那暗中之人,信息寥寥,再无其他线索,童殊将重生之后所遇相关之事与温酒卿说了,温酒卿亦细细报了些蛛丝马迹,交换完信息,两人面色皆是沉沉。童殊道:“是福速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下多忧无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说完,他望住温酒卿,静静等她开口。
温酒卿一时呆住,她伫立原地,久不能言。良久,才慢慢道:“我知道事态严峻,你不开口是不想逼我……”她深深埋下头去,再抬头时,眼里已有水光。
她的眼睛非常漂亮,倘若抛开一身妖魅的红装,这双眼睛其实出奇的纯粹。里面有最媚的柔情,也有最刺人的坚韧,童殊对上这双眼睛,一阵心痛,他没有立场替温酒卿做这个决定,只能安静等待。
其实道理都懂,他们曾并肩多年,知彼甚深,不必出口皆已明白。温酒卿长久沉默之后,缓缓背过身去,伸袖挽指,一道手决落在不远处。
殿角的红缦自动掀开,现出后面两个孩子。它们表情木然,乌眼无光。温酒卿对它们招手,像有一根线牵引着,它们木偶般僵硬地过来。在它们靠近的过程中,温酒卿神色不知不觉中溢出了柔情,待张口时,轻柔中已是带了几分哽咽:“明儿,盼儿。”
它们毫无反应。
温酒卿操控它们走到跟前,指引它们看向童殊,她轻声道:“这是舅舅。”
两个阴童僵僵立着,无动于衷。
温酒卿深深看着它们,仍在坚持等待那不可能的回应,良久才自顾自温声道:“这些年,是娘亲对不起你们。连累你们受罪,不得安生,只盼你们来世个好胎,平安喜乐。”
这样的场合,这般的慈母深情之前,是旁人一个字都没有立场劝的,童殊抿着唇,他看着温酒卿给两个阴童整理衣裳,她死死低着头,肩膀颤抖着,有水光滑落,千言万语,已是泣不成声。